【西风】小山溪之梦(散文)
一
一股清溪卧在山湾的涧石下做了个梦,一定是梦见什么了,从石罅间探出头来,哗哗地笑着向下游奔去了。一位乡亲下到溪床拔除杂草和捡拾垃圾,这一段溪涧整治的得很干净。
“这条溪叫什么名字?”我站在岸上问他。
“你不是新槽人吗?”他回过头来朝我看,露出一脸惊讶。
我是新槽人,喝这条溪里的水长大,只是离开家乡出外谋生已经三十多年了。我说:“新槽人不一定知道她的名字,再问你一遍,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他搔着短头发,尴尬地笑了:“哟,还真被你问倒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听说过她有名字,她根本就没有名字。”
是的,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山溪。朝这条溪流的上游眺望,白云山的山头已被云雾遮盖了。山上多泉水,几处泉水汇在沟涧,几处涧水并入山垅,就形成了小溪,流淌到这里,再从村子中间穿过,汇入到潼溪,她就完成了使命。她自北向南流淌,从头至尾都在新槽村的地界内,太普通,太不起眼,人们忘了给她起一个名字。
不对,她是有名字的。当她汇入到潼溪的时候,人们就把潼溪作为她的名字。潼溪潺潺流淌十余里,加入到灵山江,她叫灵山江支流。灵山江融合到衢江,她叫衢江流域。衢江一路向东奔腾到钱塘江,她又叫钱塘江源头。一排一排的钱塘江潮,咆哮着扑向大海,扑向太平洋,因而,该叫她中国了。
也许你会问,她配吗?我告诉你,她配!因为她在山垅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下江入海,梦见自己在大江大海的大舞台上,跳跃起一朵朵浪花。因为有梦,她不回避自己的弱小,不讳言自己的浅陋。因为有梦,她前赴后继,百折不挠。
二
在白云山的岭岭坳坳里,三百多年以前有虎狼出没,是蛮荒之地。但是,竹木丰盛,又有水源,宜于造纸。于是,不断有外地人迁徙进山,驱除野兽,伐竹造纸。鼎盛时期,这条十多里长、七百余米落差的涧流上,筑有大小纸槽数十座,从事造纸的槽工近千人。造出的纸张因其柔韧细腻行销大江南北,甚至销到了紫禁城里去,形成了名震一时的工商集团,其领军人物傅暹两次受到清乾隆帝的接见。“新槽”的村名由此而来,并沿用至今。
随着近代机器造纸技术的发展,山区的手工造纸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山垅里的槽工,在沟、坡、岭、岗上开垦出梯田,引涧水种植水稻。于是,层层叠叠的梯田,从山脚向山上延伸,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云雾里去,延伸到涧水源头。都说哀牢山的哈尼梯田壮观,我看新槽梯田毫不逊色,因为这是槽工顽强抗争的见证啊。
进入到改革开放年代,尤其是进入到本世纪,山农们,不,槽工的后人们意识到,围绕有限的山林田地打转转,眼界太窄了。他们纷纷出山,到城镇,到厂矿,到沿海开放城市,到祖国各地去务工经商。辗转于江汉平原的打井队伍,和扎根在广东沿海城市的经商群体,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们在外出务工经商的同时,也在做家园的山水文章:将原来的羊肠山道,改造成可以通行车辆的盘山公路;封山育林,保护名贵树种和野生动物;关闭养猪场,整治水道,清洁水源;在梯田上栽种油菜花和其它观赏性花草……事实证明,他们是有远见的,一到油菜花盛开时节,这条延伸到梯田顶端的山道上,挤满了来自上海、杭州的观光游客。
三
新槽行政村有九个自然村,三百多户一千余人口,散落在山岭和山垅里。由于近几年下山脱贫和规避地质灾害,山岭上的村居逐渐向山脚的平缓坡地集中,因而,我现在站的地方是本行政村中最大的自然村,且大部分村居都是近几年统一规划而盖的。一户一幢小楼,清一色的占地面积,清一色的三层半楼层,清一色釉面砖贴面。数十幢村居分列溪流两岸,墙挨着墙组成排,户对着户站成列,排与排之间有小花坛相隔,户与户之间有水泥甬道相通,整整齐齐,清清爽爽。要不是哥催促我到堂弟家去,我还真以为到了哪个高档别墅区。堂弟在广东惠州办有一家制鞋厂,春节期间回到老家探亲休假,并邀请亲友去他家聚餐。
在堂弟家吃过晚饭,有的客人天南地北地聊天,也有的凑齐四人打麻将。我老家在另一个自然村,这里并不常来,就告辞众亲友,独自到村街上游逛。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一乡亲告诉我,文化礼堂有露天舞会。我来了兴致,去看看乡村的舞会是什么样子。跨过溪涧上的景观桥就是村文化礼堂,有仿古戏台子,有音响设施。戏台前,十几个人合着音乐节拍,跳起了排舞。那腰枝的摆动,那舞步的合拍,那节奏的明快,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借着灯光仔细看,噫,那不是我妹吗?刚才还在堂弟家一起吃晚饭呢。嫂子也在呢,还有堂姐和堂姐夫,其他人我就不认识了。他(她)们可都是地地道道的山头鬼(没有见过世面的山区农民)呀,什么时候学会跳舞了?堂姐夫看到我了,停下舞步跟我打招呼。他说,打扑克搓麻将没什么意思,这里没有演出的话,就来跳舞。他还说,简单的很,几次一跳,就会了。我妹凑过来说,本来不会跳,经堂姐夫一带,也会跳几下了。
观赏了一会舞蹈,就绕到文化礼堂后面去了。这里有一栋三层小楼,是老年人和残疾人照料服务中心。楼前是一块开阔场地,有简易游乐设施。在农村留守老人问题比较突出的今天,开设这个中心,解除了青壮年外出务工经商的后顾之忧。我早就听说新槽村办了这个中心,但不知道怎么解决经费问题,现在到了跟前,就想进去看看,门锁着,也就作罢。却见门楣上方有一道LED显示屏,滚动显示着一个个姓名和姓名后面的金额,多则数千少则两百。这是村民给孤寡老人和残疾人捐款的光荣榜啊,我的眼眶竟有些潮湿了。
又转了几个地方。快到十点钟了,就折向紧挨着照料服务中心的综合楼。这是一栋四层楼,一楼是办公场所,二楼有客房,我和哥今晚就在这里住宿。走进客房,哥已先到了。热水、空调、电视一应俱全,和三星级宾馆差不多。我斜倚床上,欣赏了一番白天用手机拍的几张照片,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四
伴着山雀的鸣叫醒来,洗漱完毕,准备退房,我和哥拿着房门钥匙向光清的家走去。
哥有新槽村的户籍,但外出打工之后,在县城买了房子,平时就住在县城。近十几年,有很多村民在县城、在大城市、在省城杭州,买了房子定居下来。这样下去,这座山村会不会变成空壳村呢?看着眼前那一排排崭新的村居,这种担心显然又是多余的。
哥告诉我,住在村里的人,很多人开起了农家乐,在家里就可以大把地赚现钱。正说着,光清的家到了。可是,由于前后左右的村居风格统一,昨晚来光清家取钥匙时,又没有记门牌号,竟找不准光清具体住哪一幢了。恰好有一个中年妇女站在自家后门边,侧着头梳理长发,哥就上前用本地方言“龙游腔”问她:“光清住哪一幢?”
她停了梳理,睁着大眼睛楞住了,显然没有听懂哥的问话。
新槽村村民有十多个姓氏。傅氏是第一大姓,其祖上是清雍正年间从福建上杭迁徙来的,因而,傅家人流行讲“福建腔”。涂氏人口也不少,其祖上是从江西迁徙来的,涂家人喜欢听“江西腔”。但是,无论是傅家人、涂家人,还是土著山民,经过百余年融合,“龙游腔”才是通行语。可是,她怎么就听不懂呢?哥顾不得多想,又问了一遍:“我问你,光清住哪一幢?”
“噢”她总算听懂了,但是不排除是猜测出来的可能。她用梳子往前面一指,用普通话回答:“光清呀,就住这一幢。”
这一回,轮到我和哥发楞了:她怎么讲普通话呢?继尔都明白了:她是新槽村的新移民呢。新槽村虽然地处偏僻山区,但纯朴的民风、独特的纸槽文化以及美丽的山水景光,不仅吸引着外地人来此观光旅游,也吸引着他们来此投资创业、安家落户了。
山里人走出山去,山外人进得山来,都是为了寻梦,和小山溪一样的梦,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