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儿时正月趣事(散文)
初夕在我们热切的企盼中,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溜走了。我们又长大了一岁。正月,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一段难忘而又有趣的时光。每天不但吃得好,也不用干什么活儿,而且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来扮靓我们的童年,给我们荒寒的童年岁月,留下了许许多多至今仍令人忍俊不禁的美好回忆,我们的童年是快乐的,丰富多彩的、也是轻松而愉快的。不用去上什么兴趣班,也不用狗撵猴似的去补这课、补那课。我们的父辈压根儿就不怕我们输在起跑线上,他们也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起跑线。我们就是一伙被"散养"着的孩子,在自由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在我们家大年初一一大早,我们孙子辈还要给爷爷奶奶拜年,就是轮流着给爷爷奶奶磕三个响头,说些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预先准备好的吉祥话。哄得爷爷奶奶开心,奶奶就会从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小布包里,给她的每个孙儿,每人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角币,有一角的、有贰角的、有伍角的,作为压岁钱。挨个儿给我们分,岁数越小分的越多。这些钱,都是爷爷奶奶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也有用破布头、烂麻绳、马蹄铁、猪羊骨头等换来的。他们不舍得花,用硬币换成角币,就等正月初一给我们压岁钱。每当这个时候,爷爷一边用长长的旱烟袋杆儿轻轻地敲着我们的头,一边用几乎掉光了牙齿的跑风的嘴慢慢地说:“……再大点儿就不给了。”话虽如此说,但我们从爷爷笑成缝似的双眼和银针似的一根一根抖动的胡须中,可以感到爷爷无非是说说而已,明年初一他照样会让奶奶给,因为他爱我们。爷爷常说:“亲孙子,正根子。”这话不假,我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和我年龄仿佛的姑表兄妹,爷爷有时显得不冷不热。爷爷也每每对我们说;“外孙是狗,吃了就走。”只是我始终弄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把表兄妹们当成外人看。直到我18岁那年,爷爷去世下葬时,竟然没有一个外孙在场,我才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给爷爷、奶奶拜完年,装好了押岁钱,匆匆地吃完早饭,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随着大人们往当然不是去拜年,而是去打听迎喜神的方位去了。我们村每年都要迎喜神,多数年份是正月初一,但也有变化,不过最迟也不会超过初五。喜神的方位每年都有变化,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时辰也不一样,都是"二偏头"锅扣看完黄历后,掐算出来的。村子虽然不大,到了迎喜神时,却扶老携幼全员出动。牛马骡羊也全要赶出来,也要沾点儿喜气。平时不用的落满灰尘,结了蛛网的锣鼓镲,也在政治队长的特许下,由"二偏头"锅扣早早从库房中,把这些东西摆弄出来,敲打起来了。一时间,咚咚咚,歘歘歘地发泄着。
迎喜神时,红眼睛光棍刘四最出风头。一会儿敲锣,一会儿打鼓,一会拍镲。一会儿给笼起的旺火加柴,一会儿又把队里买来的一大笸箩二踢脚定猛子儿往火堆扔一个,炸得柴灰飞扬。吓得大姑娘、小媳妇儿捂着耳朵直往远跑。老刘四也借此满足满足自己的"野心",在大姑娘小媳妇们面前,露个脸。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刷刷存在感,在心里意淫一番。这也难怪,快五十岁的老光棍儿了,整天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老牛没吃过个热麻饼,瘦兔没见过个姑姑英(蒲公英)。只能用箩头挎着麦糠,半夜里洒在雪地上(怕雪地上踩出吱吱的声音)去听别人家的房,听人家打情骂俏,翻云覆雨。自个搭个"帐篷"受煎熬。听人说,刘四过年从来就没买过炮。即使是初夕夜"接神"时,也只是点堆旺火,然后把他赶车时用的大鞭,使劲地甩,甩出一串串响亮的鞭花。倒也和鞭炮声有几分相似,但绝没有冯骥才先生笔下的"神鞭傻二"那般潇洒威武,横扫千军……今天迎喜神时,刘四就手执挽着红缨的大鞭,看来以"鞭"带炮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有其事的了。
迎完喜神后,我们七、八个小家伙蜂涌而上,开始在火堆附近地毯式地寻捡"瞎捻炮"。有响了一声的二踢脚,也有剩下半个炮捻的或干脆哑火了的小鞭炮。我们把哑火的小鞭炮从中间掰断,露出青黑色火药末儿,相对一放,用炮香一点,两半载小炮就"嗤"的一声同归于尽了。我们戏称这个游戏为"老婆打汉子"。喜神迎到没有,对我们而言似乎并不重要,我们也并不关心。还不如在烂房里捉个麻雀,往二虎爷爷的夜壶里塞来得有趣。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正月里还有许多的禁忌。有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的,初三、十三、二十三,锹镢斧头不敢沾。男人们不能用这些东西干活儿。初三、十三、廿三也忌做针线活儿,是女人们难得的消闲的时候。故而,我们这里有句俗话,懒女人盼正月。大概是正月里,不用缝新补旧、纳底、搓绳、上鞋的缘故吧。至于为什么要忌针,我问过奶奶,奶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说她小时候就这样,代代相传。资深如奶奶这样的小脚女人,尚且对此一无所知,更何况别人了。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的只有一只眼睛的二表姑。我隐约地记得,她和奶奶的年龄差不多,但她的脚要比奶奶的脚要大一圈半。像一对放大了的鞋(hai,方言读音)板虫,即学名为鼠妇的软体虫子。两条裏脚步,大概自从裹上脚就再没洗过,已经很难分辨出颜色了。我也是从奶奶的裹脚步布的颜色推测,应该是白色的罢。平时到我们家和奶奶拉家常,两脚一盘,左右膝盖上下对齐,重叠成个三角形。有时更是把她缠着"鞋板虫"的布条解下来抖搭,弄得皮屑纷纷扬扬,其味又酸又臭,令人作呕。我始终不明白我这二表姑,为什么竟懂得如此多的东西。渊博如奶奶者,竟然还不如她。比如说某天做针线活儿,会扎瞎龙眼,某天做针线活儿会补住孩子的心,某天做针线活儿,又会使待嫁的闺女缺心眼儿。某天做针线活儿还会守寡等等、等等。都是些玄虚而又十分耸人听闻的忌讳。但正月也有必须做针线活儿的日子,那就是正月初五这一天。据说这天,做针线活儿是为了补″穷窟窿"。这也是从我二表姑那里听来的,所以,每到初五,奶奶总要戴上她的老花镜,认好针缝上几针,这个习惯一直到她去世为止。及今思之,历历在目,宛然如昨。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儿时在我们乡间有个习俗叫送穷媳妇儿。家家都要把炕席底的尘土扫起来,集中到一个瓷碗里,再用红纸饺上个纸人儿,当然是女的,就把“她”当成穷媳妇儿。然后拿着这些东西,到大门外响个二踢脚,这样就把穷媳妇儿送走了。有点儿类似送瘟神的意思。听老人们说,以后娶进家门的媳妇儿就都是心灵手巧,家里家外一把手的,光景也会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着三个儿子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是极其虔诚的,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在父亲的潜意识里,他把我们兄弟三人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承继香火,并且能过上好光景作为神圣的事业和毕生追求。每年“破五”的送穷媳妇儿,父亲一定要亲自去做,别人做他不放心、也不凭信。后来,我上了学,参加了工作,离开了乡梓走进了城市。但儿时的这些记忆,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脑海中。再后来,我结婚生子。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真正地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情和曾经的辛劳。每到“破五”这天,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想起他年轻时健壮的身躯、有力的大手、有神的目光;想起他年老时佝偻的身形、刀刻的皱纹、呆滞的双眼。总是禁不住地潸然泪下!母亲走得早,他把我们兄妹五人抚养成人、娶妻生子,并且各有各的家庭事业。该是何等的艰辛和不易啊!2005年农历十月廿三,父亲走完了他82岁的生命历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正月初十,又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日子。这一天乡间有吃莜面的习俗。至于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吃莜面,我确实是不明就里。家家如此,代代如此。年年都这样,就习惯成自然了。我想,大概是正月的前几天,人们的肚里的油水积存得多了,需要稀释调节一下的缘故吧。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每到初十这天,奶奶就在砖头大小的青石上推莜面窝窝,那又薄又灵的窝窝,在奶奶手指的缠绕间,像变戏法儿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笼屉里,不大功夫就码成了圆圆的白格灵灵的蜂窝状。与此同时,妈妈在面板上搓莜面鱼鱼,左右手开弓,每个手掌间各四根,眼瞅着小小的"蝌蚪"尾巴越来越长,像在水里游动,似乎还有莎莎莎的响声。妈妈手中的鱼鱼像魔法师手中的白绫好像永远也抽不完。我也曾试着推过窝窝,但不是"栽锥"就是"炮筒",立不起来不说,还像生了病一样,蔫不拉叽的,一点也不秀气。我也试着搓过鱼鱼,搓上一根,还像一条"草蝇","结口"还太多。
奶奶的窝窝推完了,妈妈的鱼鱼也搓好了。还要剩点莜面,捏条小面鱼,我们叫它"十指卜卜"。要在上面点上十个小坑,寓意一年中的其中十个月。从头数依次为二月、三月,一直到十一月。然后放在笼屉里和窝窝、鱼鱼一起蒸熟。如果哪个小坑有"水",就预示着哪个月的雨水丰沛。借此来预测年馑的好坏。是否比天气预报更准确,这我就不得而知了。那时的莜面,好像特别香。味儿也特别醇厚,虽然远不如现在的佐料丰盛。只有几颗煮开了花的土豆,再加上一盘老咸菜,半瓷盆酸菜腌汤,里面用素油炝上几个葱花几片辣椒。或者是用夏天采下的野生干蘑菇,搁上些许猪油馏个汤汤。但吃起来却口齿生津,满头大汗,令人浑身通透回味无穷。直到现在再没有吃过如此香的莜面了。是现在的莜面真的变味了,还是我的肚子经不住资产阶级大鱼大肉的诱惑,忘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初心,一念之差腐败堕落了,我至今也没弄明白……
吃完莜面,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爷爷曾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说,今晚要在瓮旮旯里点上一盏油灯,耗子们办事宴了,给它们照个亮,行个方便。爷爷虽然属鼠,但他平时最恨鼠,也最怕鼠。爷爷此举,真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当时心想,既然那么怕老鼠、恨老鼠,还给他们照亮,让它们办事宴。干脆黑灯瞎火的,让它们办不成事宴,它们不就断子绝孙了吗?爷爷给出的答案真让我大吃一惊。今晚耗子们是娉闺女,不是娶媳妇。原来如此!爷爷是想通过让老鼠把闺女娉出去,来解决掉频频骚扰我们家的老鼠。爷爷还说,晚上不要睡,趴到炕上能听到唢呐声,也能看到迎娶新鼠的花轿。我曾趴在炕上聚神会神地看着、听着,但又在不知不觉中酣然地睡着了……后来,我们家的老鼠仍然有恃无恐,半夜里仍然作作索索,盆器倾侧。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我那时想,大概是嫁出的鼠闺女又回娘家门了吧,还领着一群小鼠外甥。或许是我们家的老鼠也从别家娶回了媳妇,并且坐了月子,也生下小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