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PK大奖赛”】不带碗筷的讨饭人(小说)
一
那年我大概不及十岁,那是一个不用上课的冬日星期天,我在奶奶家中正认真做着功课。
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呼地吹,带着水乡特有的水汽,格外的冷。家里也没什么取暖的设施,连个火炉都没有,我不得不写上两个字就对着手掌哈口气来暖一暖快要冻僵的手。
奶奶搬出一笆斗爆米花,那是刚刚才从爆米花机里出来的,带着热气,我在做着功课的时候,时不时就抓上一把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那味道特别的香。
就在我边吃边写的时候,门外突然来了一讨饭的,一声不响地倚靠在门框上,蓦然到来的黑影,让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原来这讨饭的不是什么外乡陌生人,是前庄的,脑子不大正常,我们都叫他“呆学亮”。
这个呆学亮人很高大,尽管佝偻着身子,都快顶着奶奶家低矮的屋檐头了,一件并不合身的破棉袄穿在身上就像是马甲一样吊着,根本不能遮住肚皮,所以他不得不用一根草腰子扎着。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和笆斗里的爆米花,坐在旁边的奶奶站起来,给捧了一大捧爆米花放到他脏兮兮的手里,他头也不抬地舔食着,嘴巴里发出咔咔的声音。一会工夫,一捧爆米花就入了肚,他还不住地翻转着手腕,对着沾在袖管上的几粒爆米花小心地找着,同时嘴里发出一阵的嗖嗖声。
终于吃完了,他从门框上立起了身,准备离开,可是刚刚才走出一步,又马上回转了身,用不大灵活的舌头含含糊糊地说:“我会……还你的……”
奶奶立即回道:“晓得了,不要你还的!”
他嗷地应了一声,然后摇晃着身子往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两手空空荡荡的,连个讨饭碗也没有,于是就好奇地问奶奶:“他讨饭咋不带碗?”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说:“唉,他一直这样不带碗讨饭哦!”
这个呆学亮是前庄上的,姓周。前庄和后庄也就隔了里把路,茅山河到了这里分出了许多汊,显得弯弯曲曲的,再加上庄上姓周的居多,所以庄名就叫周家湾。前庄在茅山河上游,大家就称之为上周家湾,我所在的后庄就是下周家湾。两个庄上的人都不生分,彼此都是庄邻庄亲,所以对周学亮的身世都很了解。
周学亮出生的时候,两颗门牙竟然就长出了,有人说这样的孩子命很硬,会克父母克兄弟姐妹。果不其然,他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就没了长大成人的命。待到他十五六岁时,他父母好好的却不幸染上了时疫,上吐下泻的,没几天就双双离世了。时疫从症状上看应该是霍乱,当时为烈性传染病。
父母离世了,没人罩着他,已经成家的兄嫂不时地挤兑他:“你看看你,空长了一副呆大个子,也不想想出去谋份事做,是不是想把一家都要克死呀!”
十五六岁的周学亮尽管身子骨还没完全长成,但已经人高马大,并且臂力过人,六七十斤的一麻袋稻子他单手直接上肩,百十斤重的担子挑在肩上是健步如飞,不带半点打晃的。他的脾气也是颇有个性,但凡有背后议论他克父母克兄妹,被他听到了,无一不被他修理得鼻青脸肿的。他那身子力气,通周家湾没人一对一打得过他的。不过他从不主动挑事,每天一声不响的,一副木讷讷的样子。
自己的兄嫂这么说他,他是出手不得的,硬生生地忍了几回后,他一咬牙离家出走了,那年他不过刚刚十六岁。
周学亮曾经听人说起过上海遍地都是黄金,于是他一路上跟着人风餐露宿地来到上海,仗着有点力气,他讨了一份码头工人的活计。
他出卖苦力的码头在十六铺。谈起十六铺,那里可是近现代上海赫赫有名的地方。据说在清末咸丰、同治年间,为了抵御太平军,地方官员搞起了团练组织将上海县城厢内外的商号建立了一种联保联防的组织,称为“铺”,一共建了十六个,排到这里正好是第十六,这也就是“十六铺”名称的由来。
由于这里是原上海县城的水陆交通要冲,十六铺逐渐发展成远东最大的码头。周学亮到上海的时候,十六铺已经是上海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江上、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中外大轮船公司的船舶往来不断,樯桅如林,船灯如星。江边人声鼎沸、阵阵喧詈的各大码头上车马相接、货值如山,各种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然而,在一派繁华的背后,隐藏更多的是阴暗和罪恶。
鸦片战争后,由于外商的入侵,大批农民和手工业者破产,他们被迫背离乡,寻找生路,于是成千上万的移民涌进这里。上海成为全国无业人口最多的地方,在贫苦和饥饿的折磨下,好多人只得从事乞讨、偷窃、抢劫、贩毒、卖淫等活动。
这些在阴暗角落中存活的人群很快发现十六铺是他们活动的极佳场所,它不仅繁华,更重要的是它处于华界和租界的交界处,华界和租界俨然是两个世界,各有各的规则,各有各的衙门,各有各的法律,互不干涉,在华界偷了东西,只要跑到法界,就可平安无事了。这种真空无人地带,就像著名的金三角一样,成为犯罪分子的风水宝地,十六铺成为流氓、乞丐、地痞等社会沉渣麋集的地方,小街巷里也满是小赌场、小烟馆、公开和秘密的妓院。
周学亮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这里很热闹,刚刚在码头上扛活的时候,工余时间还去逛了逛。各式各样的商店卖着各式各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形形色色的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女人站在街边,有一位还不停地抓住他往街边的屋子里拉,他吓得不轻,赶紧挣脱逃了回来。
周学亮回来后把这经历告诉了老汪。老汪是周学亮码头上的同事,四十多岁,也是泰州北下河人,他看着周学亮是个小孩,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照顾着。
老汪听周学亮一说,马上哈哈大笑,说:“小家伙,你咋不顺了她,好事呀!”
“什么好事?吓死我了,老汪大哥,她们是些什么人?”周学亮非常不解地问。
“你现在还小,以后告诉你。你一个人不要出去了,要去我带你去。”老汪关照道。
“也不晓得你什么时候才会带我去,你每天一下工就没得踪影,我一直呆在码头上不得闷死啊!”周学亮瓮声瓮气地说。
“你这臂力过人,是打小就有还是后来练的?”老汪转了一个话题。
“没练过,从小饭都吃不饱的,哪有闲心练那个啊!”
“看来你这身子骨不练拳打架亏了,我教你两招,呆在码头闷得发慌的时候就练练。”
“你会武功?”
“不要多说,码头上没人知道的。”说着他把周学亮拉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一招一式地教了起来。
周学亮不聪明,学得很慢,但他练得很勤快,所以没有多久老汪教他的几套拳脚功夫都会了。他还发现在这个码头上大家对老汪很客气,尽管他不是工头,有时候讲话比工头管用,难不成是会武功的缘故?
有一次老汪在码头上发话:“就这样了,我做主了!”周学亮忍不住询问旁边的人,“老汪,好像很牛逼嘛,工头有时候也怕他啊!”
“他呀,厉害啦,听说是拜过‘老头子’的人。”有人小声告诉他。
“什么是‘老头子’?”周学亮有点奇怪。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看上去待你不错,你自己问他呀!”旁边的人回答得很谨慎,于是周学亮也不好再追问了。
周学亮觉得这个“老头子”可是个厉害角色,他很想问,但又不敢问。有一次趁老汪教他拳脚的时候,看老汪高兴,就轻声地问了一句:“老汪大哥,你是不是拜过‘老头子’?”
老汪愣了一下,马上哈哈一下,说:“拜过的,不过我没告诉码头上的人,他们应该是猜的。”然后又反问了周学亮一句:“你想不想拜?”
“当然想了,拜了说话有人听呀!”周学亮脱口而出。
“好吧,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老汪马上应承道。
周学亮听后很是期待,老汪也没有食言。两天后的一个晚上,老汪叫上还在睡觉的周学亮,来到八仙桥旁的一座小庙。他们进了庙旁的一座厢房,里面三三两两地站了七八个人。看上去老汪对其中的大多数都熟悉,他对着厢房正中的一位大概四十多岁,身着蓝布长衫的汉子一拱手,对着周学亮一努嘴,说:“师叔,就是这个臂力过人的孩子,以后走江湖是个好帮手!”
那人对着周学亮一阵打量,然后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尖利的吼声,“大家都听好了,跟我宣誓!”
周学亮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毕恭毕敬地站着,跟着那人一句一句地大声喊道:“一、不准欺师灭祖二、不准扰乱帮规;三、不准蔑视前人四、不准江湖乱道;五、不准扒灰放笼;六、不准佳引水带跳;七、不准奸盗邪淫;八、不准以卑为蔚;九、不准准开闸放水十、不准准欺软凌弱。”
宣誓完毕后,那人又清了清嗓子,厉声问道:“大家是不是想加入青帮?”
周学亮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青帮,马上小声问旁边的老汪,老汪一捅他,说:“不要问,快回答是!”于是连忙跟着大家回答“是!”
那人又板着脸慢吞吞地说:“加入青帮可什么好处都没有,清规戒律倒是不少,你们可要想好了?”
老汪又是一捅周学亮,说:“快说想好了!”
于是周学亮又是跟着大家一起回答:“想好了!”其实,他脑子里是什么都没想。
“好,现在听我布道讲述青帮的历史、处世和规矩,你们好生学习,好在入帮之前能够对青帮的情况有个了解。”
原来今天老汪带周学亮做入帮的培训来了,称为布道,这是入帮必须要做走的一步。
到现在为止,周学亮终于明白了,老汪是青帮“觉”字辈的,师爷是“通”字辈的顾竹轩。
顾竹轩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上海滩上名列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之后,排名第四的上海大亨,由于出生在苏北盐城,所以人称“江北大亨”。手下的门徒大都是苏北人。
跟前面三位流氓大亨不一样,顾竹轩跟共产党素来交好,老汪所在的码头就是顾竹轩的,他跟江南江北的新四军做生意,新四军需要的药品、干电池和无线电元件都是通过这个码头走的货。江北新四军生产的飞马牌香烟也是通过这个码头偷偷运进上海销售的。当然他们走的货也有肮脏的东西,烟土就是一种经常被“夹带”的私货。为了烟土生意,各帮会间相互抢劫打杀也是常事,所以老汪他们一直低调。
老汪相中了周学亮的一身力气,感觉只要教给他拳脚手艺,在以后的打打杀杀中肯定是个人才,这就是老汪要拉周学亮入帮会的原因。
二
大概半个月后,老汪给周学亮带来一张份正式的拜师帖子了,帖子正中写着“信守不渝”这四个大字,“信守不渝”的上面写的是“拜投某某某老夫子大人门下”,下面写的是“自心情愿”四个字。
师父名字的旁边还得写上自己的曾祖、祖父和父亲三代人的姓名,现在这里是空白的,老汪询问了周学亮后替他补上了。老汪不像周学亮是个文盲,他识得几个字,毛笔字也算过得去的。
“信守不渝”的旁边写上引见师和传道师的名号,引见师自然就是老汪,布道师就是那天给他宣讲帮规的长衫汉子。
在帖子的未尾则写上本人的署名。周学亮不会写字,就在老汪写下的“周学亮”后面画了一个十字,再摁个指纹,算是署名了。另外拜师帖子的反面还写着句誓词:“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顾!”
在老汪的一手炮制下,周学亮的拜师帖子算是完成了。当天晚上半夜时分,老汪叫醒了周学亮,喊道:“快醒醒,开香堂了!”
他们还是来到八仙桥旁的那座小庙,庙门紧闭,不过透过门缝看得见里面是灯火通明。门外站了六七个人,都是那天听过宣讲的。
老汪唤过大家,逐一点名,清点好人数,然后带领这一队人到达门前,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三下然后又是四下,里面有人高声问:“你是何人?”
按照青帮的规矩,在开香堂的仪式中,任何人都不能答错一个字。因此,老汪不慌不忙而又非常谨慎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随即又说道:“我今天是带人特地来赶香堂的。”
里面又问道:“此地抱香而上,你可有三帮九代?”
老汪答道:“有!”
里面接着问:“你带钱来了吗?”
老汪再答:“129文,内有一文小钱。”
这几句对答,完全是照着青帮的规矩进行的,不能有分毫差错,确定无疑了,里面的人打开了庙门。老汪随即便把这十几个前来拜师的人领到了神案之前,等他们全都进来,两扇庙门又被人稳稳地关上了。
周学亮抬眼一瞧,只见大殿里香烟缭绕、烛火摇曳,又见到神台上放着十几个牌位,上面到底写的是啥,他是一概不知,只记得老汪曾经告诉他今天要拜师父和青帮祖牌,这些牌位大概就是祖牌了。
他惊讶地发现端坐在正中一张靠背椅上的人竟然是码头的老板,那天他来寻工作,就是他拍板要了他,想不到今天要拜的老头子是他。
老头子两旁则站立着两行人,让周学亮更加惊讶的是码头上的工头也在里面。周学亮再傻也明白了这个码头上上下下都是青帮的人。
周学亮正看得愣神的时候,有人端来了一盆水,从太师椅上端坐的老头子开始,按着辈分次序,—一净手,他也满心虔敬地洗了洗。
大家按照规矩净好手之后,又有一大海碗的水被人端了过来,接着大家又是依次传下去,一人一口。喝过净水,就算斋戒过了,从而可以专心致志地迎接神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