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满天星(小说·家园)
一
王至的葬礼之后,姑母边收拾她的老花镜、防晒霜、内衣裤等零碎物品,边苦大仇深似的冷着脸、沉声宣布:回老家,一刻儿都不想呆在这个伤心地了。
明早送您吧?吴真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不用。我自己坐公交。姑母断然拒绝了。吴真望着姑母精神抖擞满头花发的背影,暗暗庆幸,自从王至被查出肝癌晚期,百药无效,回家静养。王至的姑母来到了王至家,说她几次梦见王至胸口疼、脸色发暗,不放心来探究竟,好端端的人怎成这样了?姑母瞧着没精打采的王至老泪纵横,住下来不走了,说她会输液打针能帮助疗理。那还是初春,门前的杨树刚泛出嫩绿,姑母穿件绿色对襟绣花薄毛衫、黑裤子、黑布鞋,手脚利索地抹桌子扫地,她发现屋里不时有小小的扑灯蛾飞着,角角落落嗅着鼻子找了半天,才是阳台上搁着一只放过苹果的破纸箱,害虫寄身在纸箱的夹层缝隙里生了蛆裹成了茧,隐藏了整个冬季,迎着春光变成了妖蛾子。吴真暗暗佩服姑母的眼力。王至的内裤边缘脱了线,袜子的脚后跟磨破了,服药用的水太烧,买的羊肉尽是筋,菠菜不新鲜了……都逃不过姑母的法眼,王至的母亲早逝,是姑母拉扯他长大的,待他比亲儿子还近乎。早上做他爱吃的葱花鸡蛋饼,中午做他爱吃的炸酱面,晚上常备他喜欢的萝卜丝小菜。
几个月来屋里充斥着姑母细细碎碎的噪杂,自以为是的唠叨,特别是比警察还锐利的火眼金晴,姑母住进家,鸡毛蒜皮的较真,吴真有些受够了。
原以为如此不堪的日子起码会过上半年一年的。不曾想,才入夏,王至猝然去了,姑母也离开了,两室一厅的家顿时空落落的,从这屋到那屋,只有吴真和她比空气还空落的心,自从确实了老公王至身患绝症,吴真便三魂丢两魂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了,她没想到王至真会这么快就走了……留下她和这贷款还没还完的家,没有了王至的家还叫家吗?脑袋空茫茫心里空茫茫,肠啊胃的也空得生疼吱咕着叫个不停。环顾四下,窗台上的那盆“满天星”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乳白色的家具、墨绿色大理石灶台上落满了微尘,餐桌上几个红枣蛋糕干得咯牙,一瓶红酒还没开塞。屋里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和吴真有了雾一般的隔膜。恍惚间,想起邱大说过:女人喝红酒好,能美容,还能扩血管,不比喝药强?
那就拿酒当药喝吧,吴真需要做点什么调理疼痛而支离破碎的心,她已经两天没出门了,不愿碰上人,特别不愿碰上熟人,那些眼神中的冰冷、怜悯或是视而不见的漠然,都让她浑身的不自在……
二
曾几何时,吴真还算感觉良好的白领,坐在明窗净几的办公室,整理乱无次序的工程档案,有规划,有图纸,有协议合同,把它们按日期或是项目装订好,分类存档。吴真生性踏实,做事认真,尽她的理解按轻重缓急分类归置,重要的工程还标上说明,北城住建局档案室被评为省一级档案多次得到主要领导表扬。这是份相对自由的工作,累了可以停下来胡乱想想心事,婚姻五年了还没个孩子,怀过孕是可怕的葡萄胎;那是吴真最大的心事……据说,离北城四十公里的地方有个老中医专治不孕,吴真谋算着什么时间请个假去看看?桌上的座机铃响,她吓了一吓,拿起听筒,传来个低微的男声:上来一下。
现在?音没落,那边早挂了,抬腕看表,离下班时间只剩五分钟了。这个时间,办公室的人离开的差不多了。分管工程的副局长邱向峰,人称邱大的又想在吴真身上找乐活了,别看他长得粗犷,大眉大眼,讲起话来一本正经,有风或是阳光浓烈的日子偶尔戴副墨镜,目不斜视唯我独尊的样子,肚子里的弯弯心肠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交往开始,他便叮嘱吴真:别在电话里多说,只要是通过电话,上过QQ聊天,发过短信什么的,都能被窃听到。咱们活在一个恐怖的时代,重要的东西千万别存电脑,手机坏了,直接处理掉,千万别送陌生的维修部。
有那么小题大作吗?因为邱向峰常去档案室借阅资料,吴真有看不懂的图标之类,常和他请教,他总是耐心讲解。原本吴真对邱向峰心存一份尊重,自从有了肌肤之亲,心里漫漫滋长出一些不屑来。
……电梯从二楼上到八楼,就是眨眼间,吴真在电梯里重新扎了一下松垮的马尾辫,还想正正衣领的,罢手了……邱大提醒过她,电梯里有监控,一出电梯就没了。你最好乘电梯到五楼或六楼,下了,走楼梯上八楼,别人以为你去财务室或是办公室。这不是此地无银嘛,吴真不听,直接去到830,门虚掩着,吴真闪身进去,领导干部没有限制办公室面积之前,作为住建局的主要领导成员,邱大宽大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个带卫生间的隔间,放着双人床、电视机、衣柜,布置得近乎高级宾馆。吴真扭腰径自去了里间,浅棕色凸花厚窗帘和白色纱帘一古脑儿全拉上了,空调的温度调得很高,邱大反锁了门悄无声儿靠过去,一双肉手急煎煎地伸进吴真的衣服,手指肉虫滚动般从她的坚挺的乳房摸到大腿,衣冠楚楚的俩人瞬间剥光了,两具早已熟稔的躯体倒在煊软的床上,浅浅地相拥,随即,迫不及待地——爱了。
仓促的、短暂的特别是隐秘的相聚让缠绕在一起的两人疯狂更甚,战斗更烈。进行曲接近尾声时,邱大附在吴真耳边,小声道:厉害吧,改天让你晕过去。
热气呵得吴真耳根子痒,她闭着眼扭了一下身子稍稍躲开了些,在一起的时候,吴真多半是闭着眼的,她不想看邱大光着身子的丑陋。他比她大十多岁,老皮老脸特别是一身的松驰的肉真恶心。而自己的肉身竟身不由主去迎合,真够无耻。肉欲的满足,从来和爱无关!扣好胸罩的搭拌一件件穿外衣的时候,吴真想到一个词儿:寻欢作乐?不合适,没有寻的过程,好像连寻的意念都没出现过。
直接便是作了。
那么,作的过程有“乐”吗?或曰:感觉是乐的吗?细细回味,就像前面站着个威风凛凛的敌人,你还在想如何抵抗如何应付,敌人突然自己倒地了……
没劲!!
和邱大搞在一起的时间渐渐没劲了。必有一天,他们会分手。几乎是有过一次吴真便深深地后悔了,再而三只是惯性或碍于情面。她欠邱大的人情。
三
多少年后,吴真明白了,活在当今社会,可以欠人的钱,但不能欠人的情。原缘还得从老公王至说起。王至和吴真是高中同学,两人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吴真学的管理专业,王至学的是机械制造。毕业后,吴真托亲友找到邱大帮忙被招聘到住建局,王至去了化工厂,当了一名取暖配件工。后来同学聚会,两人见面大男大女眉眼间都有那层意思,约过几次很快就成婚了。婚后两年多,化工厂破产,北城又实行了集中供热,王至揣着一身好手艺却没了工作,和原先的同事揽些零活挣不了几个钱,很是苦闷,学会了吸烟,先是买十元一包的“长白山”,嫌遭踏钱,又换成五元一盒的“红安乐”。见王至吸烟、咳嗽呛出了泪,俊朗的眉眼多了层愁云,吴真又愁苦又心疼,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王至没事便骑辆自行车接吴真上下班,有次被邱大碰上了,问寻了几句,随即主动让王至去住建局下设的工程部工作。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遇上救星了!年轻的夫妇说不出来的感激,寻思着怎样报答邱大。他不吸烟不嗜酒。请吃饭吧,又被婉拒了。那时候,吴真并不清楚,欠了钱还钱,欠了情得还情。一年前,吴真作为助手,陪同邱大参加招标会回到单位,一起乘电梯到八楼,进入他的办公室,她把客户送的纪念品——一只檀香木汽车用的“挂佛”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帮他去卫生间倒掉残茶,沏了新茶,准备告辞,邱大早已找出几包杏脯让她尝,吴真应邀坐在一只沙发的另端,接过邱大递过来的小点心,才发觉,这一坐把自己置入一个尴尬的境界了,说什么,离开工程档案那个特定的环境,他们之间有共同的话题吗?
看邱大那样子,根本就不打算说话,只是望着她,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去的那束光打在脸上,邱大眯缝眼中透出的光格外的亮,让吴真心神慌乱,找个什么借口,快速离开呢。他手机响了,有人邀他去喝酒。她的手机随着也响了,有人邀她去吃饭。
怎么办?他问她。
去呵。她随即站起身来往外去,却撞入了他张开的双臂,热切且急切……俩人腻在了一起,在她是一份赌注,为说不清的朦胧未来交出筹码,不知会不会有赢回来的一天?在他是获得猎物的兴奋。交往的时光,虽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瞒天过海,但吴真感觉世界变了,别人的眼光也变了,是那种和你说话或你和她说话,人家的眼神不看你,却是看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的怠慢,还有不齿!!
……记不得是什么电视剧中,有一句台词吴真铭刻心中:“女人的身子可以给男人,女人的梦想却不能给男人。”
曾有过梦想吗,是什么?吴真问自己,大学时,看电影《如果爱》,同学们都说吴真的脸型和嘴唇像女主角周迅,心在那刻曾被被点热,吴真个子比周迅高。想当个万众瞩目的女主角是她一闪而过的幻想或美梦吧。
四
凌晨,天还黑着,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拉出梦境,睡意全无,黑暗中,听到姑母嗓音沙哑地嚷嚷:停电了,我梦见楼道里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有小孩子的哭声,谁喊,要停电了。幸亏我早起烧了开水。姑母的梦很奇怪,十之八九能在现实中应验,比如:梦见有雨,出门备把伞准没错;梦见王至头闷、发烧,就让他吃感冒药……吴真几乎每天醒来耳边总是响起姑母没完没了的絮叨,吵得脑袋里乱糟糟又闷又疼真想一头撞死,但又如何能呢?应该是门前那台老掉牙的变压器又出了问题,吴真想:眼瞧着王至打算上卫生间去,他掀起久病床塌特有的难闻气味,慢腾腾地披衣下床,腿软,站不稳了……吴真快速上前搭把手。短短三个月,他70公斤的体重剩不到50公斤了……唉,刚生病的时候,王至渴望快点恢复原状,不停地问姑母:这些药用得对吗?听说大医院也是这个治疗法,怎么我越来越没精神呢?姑母用神仙也没法一把抓,药效还没发挥出来,得有耐心得靠意志力得和病魔争斗……罗罗嗦嗦一大堆话给王至鼓劲,唾沫飞溅处,姑母的雌性激素被激活,多皱的老脸上重新焕发红晕,原本少言的王至察觉到了气氛反常慢慢沉默了。吴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老公王至怎会得了这病?是报应吗?可出轨的明明是她吴真呵,怎么会报应到王至身上?和邱大有过那个后,吴真总是把自己的私处洗了又洗,可总觉得有洗不掉的肥皂水般的怪味;还有,某些个晚上吴真回家晚了,王至已做好晚饭,问她去哪了,她吱唔着找一些借口,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莫不是老公察觉自己有外遇,窝着气窝成疾患的?吴真理亏不敢正视王至的目光。
忙着配液体,准备给王至输液的姑母提议中午去门外新开的自助餐馆吃饭,那个叫“金德轩”的自助餐馆推出一系列新鲜烤肉,用的调味品特别吧?风顺了,一阵阵肉香弥漫,很是诱人。姑母退休前是人民医院的护士长,上班那阵,常有患者家属请吃喝,养成个馋嘴。
王至能去吗?吴真边用木梳梳着及肩的直发、扎个简单的马尾辫,边往脚上蹬半高跟灰蓝色鞋,她的衣着一向简单得体。
能。出门走两步就到了。姑母眼角堆着皱纹,晃了晃头发半白的脑袋。甘油果糖输上了,又在盐水中加塞米松,输完两瓶差不多就中午了。
就在家里随便吃点。王至反对。
停电呵。吴真道。
停电也能做饭。王至语气不耐烦了。
你不想出去?姑母摆弄着输液器,扭头看着王至。
不想。王至举起因为输液多了,血管外突有些泛青的左手,补充说:等我大好了些再出去吃。
听了这话。往屋外去的吴真突然心酸了,眼角挂上了盈盈泪花。病灶在,老公的状况只会一天不如一天,今生如果没有奇迹出现,他和她的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吴真是个私生女,三岁时,母亲带着她嫁给一个开日杂小卖部的男人,后来,生下了弟弟。吴真从来没被重视过,是那类爹不疼娘不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直到遇上王至,俩人刚结婚,挣的薪水不多,吴真爱吃酱牛肉,每次领了工资,王至总是先去城北的“桃花坛”酱肉店买块新出锅,软硬适中的酱肉回来;之前,吴真月信来会肚子涨疼,爬在床上撒娇,王至总是拿电热宝又冲红糖水的急得额头冒汗……之前,王至就是遮风挡雨的树,立在吴真的生命历程中,成就一片美好的绿荫。之前,吴真有过一些难忘的记忆,好多都和王至有关!吴真从来没敢想之后的事……
五
半老妇人,腰身水桶般粗,扭动起来歇斯底里的态势,在阳台上,像小学生做着广播体操——第八节,跳跃运动,双手举过头顶,时而喊着:青春态,健康体!时而还努出些响动来,简直就是神经病。吴真皱眉:幸亏住在一楼,如果是高层,如果楼上的人都这般蹦跳,世界早乱成一锅粥了。这天周末,原本不用去单位,但如此窝在家,看姑母表演,听王至少气没力的呼吸,会疯!
吴真拉开玻璃窗,想换换空气,王至睁开眼,语气虚弱地说:风凉,快关上。又说:想吃原先化工厂旁边“农家饭店”做的“荞面煎饼”。吴真忙关好窗应道,我这就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