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你问问老二，他们过年回家吗？”
　　 窗外天寒地冻，雪花飞舞，炮仗余响，我的忧伤无法诉说。
　　 老二携家带口去了遥远的南方，留下县城租房读书只身一人的小儿子。在和我仅有的几次通话中，总用比国家总理还忙的口气说：这边生意很好，他们估计过年不回家。未等我再询问出“什么生意如此之好”，便无礼地挂断电话。我气愤而担心，可千山万水的那端，我能把他怎么样？何况，何况我还是他的幺弟！
　　 “兄弟阋于墙”。因为小孩上学、邻里纠纷、土地分配等琐碎小事发生过激烈争辩，我们脾气暴躁，互相不听对方解释，嫌隙便在日积月累中生成，所以他的这趟南方远行，我并未真正上心。工作闲暇之余，翻看“家人”群上的聊天记录和朋友圈的图片，知道他第一次坐了飞机，第一次看了大海，第一次站上风景如画的海滩，第一次慷慨激昂地做生意。我也曾随团出去过，见惯了北方小城的黯淡无光，咋见南方城市的风景如画，激动之情难以言说。“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生活太苟且，不说诗与远方，作为年过半百最远到过县城的老二，能够勇敢踏出家门看看外面世界，于他而言本身是件大事。鉴于此，我并未想过他不管不顾放下农活去南方的真实意图，从未仔细询问过谁让他去的，啥人接待，去那里干什么，只是以为他很快就会回家。人心有了裂痕，疏远自是当然。或许他内心也认同了这种疏离感，很少告诉家人真心话，早已习惯了他有事找我无事抱怨的秉性，对于他去时不让父母看管自家院门的伤人举动很无奈和平静—不，应该是故意躲避，似外人样远远看着他在遥远的南方亢奋地表演。回家看望父母，聊起老二的事，八十多岁的父亲捶胸顿足，七十多岁的母亲忧心忡忡，看一眼他紧锁的大门，我突然发现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而年已经临近。
　　 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偶然间，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害怕无谓争吵，我尽量表现得平和。他不似以前，语调很高昂，壮志很雄心，先开小超市，后开大饭馆，好像南方遍地黄金，伸手可捡。我是粗心而虑事不周的人，单凭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要小心谨慎，盘转店铺多和当地工商部门联系之类，他信誓旦旦地让我放心，以他五十岁年纪，做事一定周全，我略感不安，仍旧告诫他要多个心眼，南方人聪明。老二说知道了，急匆匆挂了电话。日子很少也很多，我每天干着不知道要干什么的工作，内心的不安因为忙乱而消失。到了晚上，我会无由地为老二担心，想打个电话问问，可一想到他好强自尊敏感暴躁的个性，便收束住乱跳的心，安慰自己说：他做生意，不应该有事。一家人在朋友圈的照片晒得兴高采烈，创业语气有着年轻人的激昂，一些图片下配些语句不通不伦不类的文字，就像脸红心跳的病人。我终于由不安而心怀惴惴了，今年生意不好做，作为一个初涉商海的人，他的生意怎会如此红火呢？千思万虑，我终于拨通了大哥的电话，相互沟通协商后决定：发动全家孤立他，逼他们回家过年。
　　
　　 二、
　　 老二半生务农。
　　 母亲目不识丁，却拼命供给我们兄弟姐妹读书。老二中途辍学放羊，我上初中的时候，父母却又让他上学，弟兄二人奇怪地成了同班同学，到了高中，我突然觉醒，开始发奋读书，老二却因为腿疾的缘故弃书不读，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考上大学，父亲和老二辛苦挣钱供我，家境越发不堪重负，参加工作不久，老二总算结婚。以为在我们共同努力下日子会慢慢变好，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害了场大病，欠下巨额债务，老二媳妇终于提出分家单过。那时我还没有成家，因有份赖以生存的工作，日子还能过得下去。我虽不满老二弃家不顾，可血缘关系怎能扭过父母成为负担的私心？何况我们只有弟兄情分？家家如此，不必细说。
　　 如果就这样过着，时间久了，一切自会淡忘。可老二并不安分，先是和父母吵闹着要院，后来撕破脸皮要地，理由很荒唐，竟然是为他的两个儿子—我的侄子。我在外面讨生活，回家次数较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无理取闹，母亲便打电话和我诉说，我激愤而无奈，由于面皮软和顾忌村上人笑话，还有我读书时老二的帮助，我总是息事宁人，母亲说说也就算了。我是个懒散而怕事的人，何况是自家弟兄，在长期的吵闹中，在父母的压迫下，我做出了妥协，把相守了十几年的土地拱手相让。常常如此，在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在以为妥协换得宁静的时候，他总要用吵闹父母的方式搅乱我的生活，从未设身处地为他人想过，从未想过父母在日渐老去，我的房贷压力山大（今天写到这里，我仍有点激动）。时间不会停滞，他的孩子日渐长大，出于前途的考虑，他打电话让我把他们转入县城读书，我拼尽全力，如愿让两个孩子进入县城读书，因为大儿子喜欢上网，我的生活搅成一锅粥，弟兄之间不记恨，过去的事提起没有意思。大儿子上了三流学校不久，他又和邻居吵架，我夹在其间左右为难，村民以为我倚强凌弱。刚刚安静了不到两年，他今年却突然撇家舍业去南方干起了生意。
　　 我们家乡四面环山，三水交汇，气候温润，很适合栽植苹果树，家乡人凭着酸甜可口的红富士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老二是种庄稼的好手，他踏实肯干，善于侍弄果园，每年的收入也不错，用老百姓的话说比公务员强多了（落后地区的农民喜欢和干公事的人比收入以提高成就感和幸福感）。虽然存有矛盾，但过上好日子我自然替他高兴。日子这样过着，苦是苦点，总还有盼头，可他拿着苦熬多年的血汗钱，不管不顾地去了南方，二儿子的学习不管了，存在果库内的苹果不卖了，赖以生存的果树不修剪了，连年都不回家过了。我不能理解早先拼尽全力供给孩子上学的他因何做得如此决绝，不能理解把一分钱看得很重的他因何丢下赖以养家糊口的农活去做陌生的生意，不能理解拿着自己的血汗钱因何要投向遥远的南方。
　　 习总书记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言下之意是：天上不会无缘无故地掉馅饼，没有不靠辛勤努力得来的幸福。可是老二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似乎忘记了自己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似乎忘记了一分钱都是摔碎八瓣汗珠换来得不易。
　　 人啊，总是不能正确的估价自己。
　　
　　 三、
　　 孔子“兄弟阋于墙”后面的一句话是“外御其务(侮)”。意思是兄弟之间即使有多么的的矛盾，关键时刻还要对外一致，互相帮助。依着对老二的了解，依着老二性格中的矛盾性，我和大哥前思后想，分析了要不要和他交流的种种后果，最后一致同意，哪怕老二在外生意多么风生水起，我们也要做不好的打算，断掉一切后路，以无人照顾他儿子的名义，逼他回家过年。如果他能回家，当面说清楚我们的担心和焦虑，由他本人做出决定；如果他一意孤行，继续留在南方，我们做好了南下找他的准备。我和大哥做出决定是艰难的，毕竟分家多年，毕竟不明真相，毕竟年关临近，我们无权过多干预他的生活，我们也要过自己的生活。
　　 我回老家看望父母，顺便去了老二丈人家询问缘由。这位读过《三国》、去过两次南方的矮个子老人居然不知道老二的详细地址，居然不知道老二做生意的城市，居然不知道飞机飞往何处，仅有的信息是一个什么亲戚把他们领下去的，而且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见老二的生意如何如何得好，购买的人如何如何得多。我看着那张愚昧而诚实的脸，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凡是愚弱的国民，无论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我努力保持镇定，想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可他依然以一问三不知相推拖，盯着他寡薄的紧闭的嘴，我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回到家，父母免不了一番担心，怕年迈多病的他们禁受不起意外的消息，我故意云淡风轻，口气很重地安慰他们老二在南方做生意。父母惴惴不安地盯着我的脸长久地看，我睡意无限地躺在他们的炕上思潮滚滚。那一刻我猛然明白，我这个幺儿子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老了还可依赖的拐杖，是他们还可相托的亲人；那一刻我觉得心酸而责任重大；那一刻我为自己的皮袍下的“小”而羞愧无比。终于躺不住了，我告别他们急匆匆地走出家门，父亲紧跟着送我，到了老二家门前，父母顿足叹息，透过紧锁的大门，看着积雪未扫的院落，我黯然神伤。
　　 我果断切断和老二有联系的亲朋故旧，发动大哥大姐的孩子关闭QQ、微信等聊天工具，断绝一切和他联系的渠道。动用我和他们外地工作的同学朋友，利用老二发出的微信图片寻找大概地址。我知道他最担心读书的小儿子，告诉孩子我们不得已的办法。不得不承认我的落伍，侄子外甥们的信息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传来，基本可以断定老二的大概位置，可天涯海角，我们依然束手无策。思之再三，拨通老二电话，结果和以前同样，他说不清自己的位置，一副教训我们的口气，依旧是生意很忙的样子。我终于忍无可忍，静夜难眠，辗转反侧，写下几句话：“老二，但愿家人的担心多余，我说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你回家过年，一切好商量。二是你不回家过年，我们将不再照看你的儿子，必要时报案后申请公安机关找人。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别人已踏上回家的路，你有什么割舍不下？难到还有比家更好的地方吗？人要经得起，放得下，不能只想自己不想别人，要想想父母和家人。你是你家的顶梁柱，做不到顶天立地，总要做到保护家人。人常说梁苑虽好，不是久留之地，盼望你回家过年。”我的短信当然招来他夹枪带棒的责问。我知道，从来不想别人好处的老二当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而且结怨为路人已成定局。可是，我宁愿和他结怨，也不愿他挥霍掉半辈子的积蓄！
　　 北风挟裹着雪片一阵紧似一阵，我心事重重地听着母亲的问话，不知道怎样开口……
　　
　　 2018年2月8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