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妹妹(小说)
一
早上七点左右,一辆豪华轿车风驰电掣般驶过,在淫雨淋淋的天气下,把并不精准平整的沥青小道上的少许积水溅起能有一尺来高。
这也使得在道旁行走的一对母女急忙躲让,母亲一把将女儿拽到身后,抢步站在轿车与女儿之间,并紧紧搂住女儿娇小的身躯,直到轿车倏然间窜到自己面前,这才关切地询问女儿,“没事儿吧。”
“妈妈,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害怕。”六岁大的女儿轻声细语、颤颤巍巍地说。
“别怕,别怕,妈妈在这儿呢。摸摸毛,吓不着哈。”这位母亲一边轻抚着女儿的乌黑锃亮的秀发,一边用家乡的土话安慰女儿,哄着女儿。
“哎哟,妈妈,我都多大啦,还把我当小孩子呀。”
“你才多大呀,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嘛。好了好了,不怕不怕啊,妈妈呢,这就送你上学,然后呢,妈妈还得上班呢。晚上的话,就让你爸爸来接你回家,你看好不好?”这位母亲尽可能地丰富话题,打消女儿适才产生的恐惧感。
“好,妈妈,你可千万别累着了。”女儿乖巧地说。
“放心,妈妈不累,为了你,妈妈也不累。等妈妈晚上下班回家的,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好,我最爱吃妈妈做的菜啦。”
“那好,妈妈今天晚上一定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母女间简单而温馨,平常而动情的谈话,似乎感动的上苍,天空陡然放晴,乌云顿消,淫雨不再,万里碧空。
这位母亲挽着女儿的小手,感觉到女儿再无因恐慌而颤抖的迹象,心下甚慰。与此同时,还不忘在心中爆粗口咒骂那个开豪车的混蛋,“有点儿糟钱还不够你嘚瑟的,咋不一脚油门撞死你呢,把钱换成冥币给你烧过去岂不更好,数额还变大了呢。”
抱有这种心态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名副其实的仇富心理在作祟。还有一种就是像这位母亲似的,对于驾驶这类豪车之人那嚣张疯狂,又毫无公德心的唾骂和诅咒。
伴着喜悦幸福的闲谈,这对母女来到本市一所重点公立小学的门口。母亲目送孩子进了校园,这才卸下了心中那千斤重担,总算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实实投身于工作中去了。
可当她正准备顺道儿从学校步行前往公司时,却无意间瞥见了适才给予女儿,以及自己不小的惊慌的那辆豪车。
要说校园门口的停车位上的车辆属实不少,但大多是学校里的工作人员的私家车,且都相对普通。唯有这一辆,分外扎眼,豪华跑车,通体鲜红,血一般的奔涌,又似血脉贲张般狂野。
这位母亲冷哼一声,心说:“这个混蛋,命可真长。”
但她并没有像一般怀恨在心之人似的,捡起一块小石子,或者用某样手头上的硬物蓄意为这辆豪车画龙点睛来那么两笔,勾勒出车如其人的标签。
违法,违心的事,这位母亲是不会做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给女儿树立起一个不算伟岸,但却并不卑劣的榜样形象。
想了一想,这位母亲便转身离开了学校,径直前往公司。对于她来说,工作才是最要紧的,因为无论自己,还是家人,都需要她坚守这份工作。
二
话分两头,再来说说这个驾驶豪华红色跑车的司机。她是个女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高挑,面容俏丽,气质不凡。
只见她大步流星来到学校门口,向门岗室里的保安师傅说了这么一句,“我是来找你们钱校长的。”
保安师傅愣了愣,回了句,“您好,请问……”
“你还问什么呀,我都跟你说了,我是来找你们钱校长的,赶紧让我进去,我找他有急事儿。”这个女人讲起话来气势汹汹的,那意思,丝毫没把学校保安放在眼里。
“不是,您说您是来找钱校长的,可我不知道啊。所以呢,还请您给我们钱校长打个电话,要不让他出来接见您,要不让他通知我一声,这样我才好让您进去呀。”保安师傅礼貌有加,入情入理地说。
“你们这保安还能不能行了?知道我是谁不?”这个女人一副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
“我不知道您是谁,我只知道该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看得出来,保安师傅的面色变得凝结且严肃,定是气的。
这个女人见状,晓得再怎么胡搅蛮缠也没用,只能给钱校长打去电话。
几秒钟,电话通了,这个女人跟对方聊了两句,然后把手机递给保安师傅,还不忘简洁地,冷冷地叮嘱一句,“你们钱校长。”
保安师傅拿起手机,闻听的确是钱校长的声音,应了两声,然后把手机还给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收起手机,又跟钱校长聊了两句,这才挂断电话,然后趾高气昂,目视苍穹,说了句,“开门,我进去。”
保安师傅气不打一处来,他恨不得上去就掴这娘们俩嘴巴,但碍于自己的工作性质,只能无可奈何地打开大门,且还要强颜露出一抹苦大仇深的微笑出来。
其实他大可不必露笑,因为这个女人别说正眼了,而是压根就没瞧他,抖了抖肩,挺胸抬头,飒爽英姿地踏入校园。
三
这把保安师傅给气的,回到门岗,猛地喝了口水,却全都给吐出来了,并恨恨地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在这儿干这么长时间保安了,我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个玩意儿呢,开个豪车,但是却人模狗样的,看着就不爽。”
“白话什么呢?”保安队长忽然进来,问道。
“还能啥呀,还不是刚才那个臭娘们,气死我了!”
“我看到了,贼装,是不?”保安队长笑了笑,说。
“装?没见过比她更能装的了。得亏她是个娘们,她要是个爷们,就我这脾气,豁出去工作不要了,我也得揍她一顿。”
“老刘啊,犯不上,啊,犯不上。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得。”说着,保安队长拍了拍老刘的肩膀,招呼他到校门口抽根烟。
保安队长掏出两根香烟,分给老刘一根,自己叼在嘴里一根,点燃,抽了起来。
老刘也猛地抽了两口,却不停咳嗽。
“你呀,还生气呢?”保安队长说。
“妈的,没个不生气!换作是你,可能比我还气呢,你承认不,啊,石头。”
“承认,我一个当兵的出身,脾气本来就不好,再遇上这么一个玩意儿,不把她打得鼻孔穿血,跪地求饶,我都对不起我的身份。”
“哎,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老刘感慨万千地说。
“喂,你说说,像我们这样当兵的,每天辛苦训练,却让我们保护这种人,我都觉得丢脸。不过呀,有一句说一句,这家伙可是不简单呀。”
“不简单?没个简单,瞧她那模样,那个派头,就不简单,长得溜光水滑的,却是一身欠揍的皮肉。”
“你知道她找钱校长干什么吗?”
“谁他妈知道,瞧她那个劲儿,不像是小姐。”
“小姐?也保不齐,不过呢,可不是给咱准备的,咱可玩不起。”顿了一顿,石头悄声附耳与老刘说,“听说她想给儿子转学,咱这不是重点小学吗,想往这转。可就是不符合招生的要求,公立不比私立,拿钱就行,公立学校得分地段,有要求,她儿子不够。”
“所以才来找钱校长?”
“是啊,钱解决不了的,就只能托关系啦。”
“正常,正常,国情嘛。”
“别说中国了,全世界都一个样。”
哥俩聊到这里,也便不想再接着聊了。哥俩心中有数,再聊下去的话,嘴巴里指不定蹦出什么敏感的东西来呢。
四
平安无事,一切如常,直到下午三点半,小学生们也都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连跑带颠地跑出了校园门口。而站在校门口外苦苦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们,则在孩子们蜂拥地跑出来时,写在脸上的焦急等待也都变作了与自家孩子亲密相拥的喜悦和快乐。
老刘和石头着装整齐、腰板挺直地坚守在岗位上。他们深知,放学的时候是这一天里最重要、最忙碌、最紧张的时段,因为就怕有假借家长之名冒领孩子,或明目张胆抢夺孩子的事件发生。同时,放学的时候也是这一天里最兴奋、最期待、最憧憬的时段,因为过了这个时间段,待领导们、老师们一走,一天的工作也便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只管在岗位上养尊处优便是了。
待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家长们也走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老刘和石头寻思着能够稍微轻松一点儿了。
哥俩正准备回岗位室里喝口水休息休息,可就在这个时候,令他们深感厌烦的,早上那个开着豪华跑车的女人却跑了过来。
这个女人看了看老刘,又看了看石头,招呼石头借一步说话。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石头问。
“您好,我是……我是你们钱校长的妹妹,我这儿……我前几天陪丈夫回到农村老家,带回来不少绿色的,新鲜的水果,准备给我哥,就是你们钱校长拿点儿。您看,您能不能帮帮忙,帮我把这些水果先放到你们岗位室里,我跟钱……我跟我哥说好了,他一会儿就出来取。您看,行不行?”
石头心里面是十分不情愿的,可既然人家都低声下气成这样了,出于军人的操守,出于保安的道义,自然不好推辞,便说道:“可以,可以,没问题。”
“哎哟,那可真是太感谢啦。我刚才已经跟钱……哦,跟我哥打好招呼了。”
“水果呢?”
“哦,在前备箱里呢,麻烦您了啊。”说着,这个女人把跑车的前备箱打开,里面能有五六个精致水果包装盒,区别于普通的纸壳包装盒,这种包装盒不仅小巧,而且精美,色彩也非常鲜艳,让人看着就垂涎欲滴的。
精装水果包装盒并不稀奇,至少石头颇不以为然。只是轿车的置物箱不在车体后面,而是在车体前面,着实令石头挺意外的,但他却不能露出惊讶或奇怪的神色,否则一定会让眼前的这个女人小觑。
石头帮这个女人把这五六盒水果搬到岗位室里,再次出来,却发现这个女人并没有走,还在那里左顾右盼,恨不得钱校长这个时候就出来把水果礼盒拿走,倒也治愈了自己的一块心病。
“你就放心好了。”石头只能如此说,说太多,极容易把话给说漏了。
“来,你过来。”这个女人向石头招了招手。
“啥意思?”石头来到她面前,问了句。
“这个给你。”这个女人悄声说道,便把两包精装木盒香烟递到石头手上,“劳驾了,拜托了。”说完这话,这个女人开车便走。
五
石头愣了一愣,看了看手上的两包木盒香烟,心说:“到底是有钱人啊,送礼都不忘给帮忙的伙计添点儿跑腿费。”
回到岗位室里,石头便把适才的经过跟老刘一五一十说了。
老刘笑了笑,说:“妹妹?只要给办事,叫个女人就是妹妹。上午还钱校长呢,下午就成哥哥了。要我说呀,咱们钱校长的妹妹可是不少呢。”
“管它的,有烟抽就行,你看,咱哥俩一人一盒,怎么样?”石头笑着说,“不错吧,哥们儿够意思吧?”
“嚯!木盒黄鹤楼!牛!”老刘赞道。
“牛啥呀,那娘们……啊,不是,妹妹给的。”
“哈哈,给就要,领导收大头,咱们收小头,是吧。”
“不收,人家妹妹不高兴呀,怕咱们把人家精心准备的‘水果’给糟蹋了。要说现在这人啊,鬼脑筋,鬼点子可真多。”
“不是人家鬼脑筋,鬼点子多,而是你懂得太少了。知不知道,混社会跟当兵那是两码事,当兵只管直挺挺地往前冲就是了。但混社会可不一样,得绕着弯地往前走,慢慢地,别半道儿摔一跤,那可就不容易起来喽。”
“老刘啊老刘,要不说还得是老江湖呢,懂得是真多。”
“那是,我是谁呀。”
“你就是摔一跤没起来的。”石头笑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往事就不要再提啦,啊,兄弟。”
说话间,哥俩来到校门口,怡然自得地品起了从未抽过的木盒黄鹤楼香烟。而就在他们如痴如醉地抽着香烟的时候,学校里面的老师、领导,也走得差不多了,可就是没看到钱校长。
“嘿,奇怪了,钱校长他人呢?”石头悄声问。
“我上哪儿知道去呀,估摸着得最后才出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有着丰富经历的老刘说。
“嗯,应该是,怎么着也得等人走差不多了才行啊。”
“就是呀,这要让人看见多不好啊。这都什么时候了,非常时期,要命啊。他要是摔一跤,恐怕这辈子都起不来了。”
六
果不出老刘所料,晚上六点半,钱校长这才小心翼翼、晃晃悠悠地离开教学楼。
“老刘,下午的时候是不是我妹妹给我送来了几箱水果?”钱校长推门进了岗位室,问道。
“啊,对呀。”老刘回道。
“哪儿呢?”
“这不嘛。”老刘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一小堆水果礼盒。
“好,你呢,辛苦一下,帮我放车上。”
“行嘞。”说着,老刘一手拎这两三盒,两手一气儿,便把那位‘妹妹’送来的精致水果礼盒放到钱校长的副驾驶座上。
“麻烦你啦。”钱校长说。
“这有啥的,应该的嘛。”老刘不停地拍手,看上去像是要拍掉因干活而沾到手上的灰,可实际上呢,是在向钱校长示意。
钱校长自然心明眼亮,横了老刘一眼,心说:“这个混蛋玩意儿,别是偷看里面的东西了吧。”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声爽朗的笑容,并说,“老刘啊,跟我混,少不了你的好处。”随即把车上的抽屉打开,扔给老刘两盒硬包中华,“我呢,就这个档次,见笑啊。”
“您瞧您说的,这,这也太客气了,我也不好意思要啊。”老刘多会做人啊,伸出双手准备把这两盒硬包中华给钱校长送回去。
“别介!你给我拿着,咱哥们谁跟谁呀。好了,没别的事了,我该走了。七点了,你也该换班休息了,好好休息,多睡觉,把一些没用的事情都给忘了,啊,脑子里面想那么多事不好。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我们要以新的精神面貌迎接它。”
“知道啦,领导,您说的我都明白。领导您慢点儿开,拜拜,再见,恕不远送。”
望着钱校长驱车走远,老刘奸笑一声,自言自语说:“忘?我要是忘了,怕是你也把给我忘了吧。”
颠了颠那两盒硬包中华,老刘复又喃喃自语:“惊蛰,惊蛰,今天只有惊,别明天被谁给蛰了,那就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