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枫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女孩。
　　 放学回家路过世纪广场时，她看见很多人围在一处并不在意，甚至有几分不屑。
　　 她正想疾步离去，人堆里蓦然飞出一串歌声。那是一个极富穿透力的男中音，虽然不曾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明显地比不上枫的音乐老师，但它那份原生态的浑厚与略显粗糙的磁性似乎别具魅力。她不由得驻足聆听。
　　 曲终人散——大都是不愿掏钱才慌忙走开的——枫才发现卖唱者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但眉宇间流露出几丝灵气，倒也显得颇具艺术气质。
　　 当然也有慷慨解囊者，否则怎么会有一枚硬币滴溜溜地滚到枫的脚边？
　　 男孩走过来，可似乎感到不便在距一个女孩如此近的地方拾钱，便先向她报以一笑，示意她挪一挪。
　　 枫的脚跟突然摇晃了一下，头也有些眩晕。不知什么缘故，对方的笑容让她产生了触电的感觉。
　　 他见她站着不动，只好俯下身去，这会儿，一张百元大钞翩然飘落在硬币旁边。他愕然，不敢碰这张纸币，直起身看时，枫已经跑远了。
　　
　　 二
　　 晚饭后，枫去学校上晚自习。
　　 在校门口，值周老师把她拦住问：“同学，你为什么不戴校牌？”按照学校规定，学生进入校门必须佩带校牌。
　　 枫低头一看，糟糕，胸前别的校牌不翼而飞！
　　 正在尴尬之时，只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是你的校牌吧？”回过头，竟然是那个卖唱的男孩，手里拿着她的校牌。
　　 “你跑得太快，校牌掉了都不知道。”
　　 枫接过校牌，感觉它的背后多了一样纸质的东西，她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不，不，不……那是……不是……”她有些语无伦次。
　　 “什么不不不？难道不是你的东西吗？”
　　 男孩故意说“东西”，而不说“校牌”，那就意味着还包括一张百元大钞。
　　 两人都心照不宣。
　　 枫不由得为他的机敏而笑起来。
　　 男孩乘机说：“晚自习结束后，我在彩虹桥头等你，好吗？”
　　 “不，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呢。”
　　 男孩的脸庞霎时笼罩在失望的阴影之中。
　　 枫的心忽地就软了。
　　 “这样吧，”她取出袖珍电话簿，刷刷地写了几个数字递给他，“把我的手机号码拿去，九点半时给我打个电话。”
　　
　　 三
　　 男孩按时打来电话，但枫不肯赴约，一是出于女孩天性中的矜持，二是对不知底细者的戒备，三是学校严令禁止学生早恋，四是父母反复告诫读书期间万万不可分心。
　　 这些理由枫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推说作业太多。
　　 男孩对此表示理解。他说枫不愿跟他见面没关系，只要允许他给她打电话就行，因为他的优势不在视觉，而在听觉。
　　 听到这句妙语，枫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那你就尽情发挥你的优势吧，反正我走路回家挺乏味的，有你唱歌，我就不用听MP3了。”
　　 于是，他在电话里为她唱了好几首最新流行的歌曲——《三生三世》《凉凉》《刚好遇见你》《那片星空那片海》等。
　　 枫听得兴起时，忍不住也跟着唱起来。人们看见这个背着书包的女孩边走路边听手机边唱歌，都有些诧异。但一向注重自身形象的枫却浑然不觉。
　　
　　 四
　　 第二天上午一直没接到男孩的电话，枫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
　　 下午放学回家路过世纪广场时，枫也没遇见她原以为一定会遇见的卖艺场面。难道他走了吗？为什么他不在这里唱歌呢？
　　 枫停住脚步，东张西望——也许他会在某处等她。可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她心里也变得空空荡荡。
　　 她拿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可查找通话记录，发觉他昨晚是用公用电话打过来的，那就意味着他没有手机。她感到心头更加茫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忽然，鼻子一酸，两行热辣辣的液体从脸颊滑过。
　　 回到家，躺在床上，饭也不吃。
　　 母亲急得又是絮絮叨叨地问原因，又是反复摸她的额角与脉搏。
　　 父亲说是否需要向班主任请个假，晚自习就不去上了。
　　 枫这才勉强吃了一些东西，背着书包离开家门。
　　 父亲提出用小车送她。她说：“不用，我真的没事儿。”
　　
　　 五
　　 枫徜徉在世纪广场靠近南桠河的甬道上。她很喜欢这里，一是因为汉白玉做的河栏上雕刻着梅、兰、竹、菊的图案，典雅古朴，令人赏心悦目，可惜去年改换成棕色的塑料栏杆了；二是掩映在甬道林荫处那些妙趣横生的仿铜雕塑，让她老是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
　　 路旁的小叶榕在晚风中抖动着翠绿的叶片，发出“沙沙沙”的音响。记得从前她读小学时，它们还不太高大；现在，她读到了高二下期，榕树也长成了绿荫如盖的大树。那么，它们是否跟她一样，也会遇到成长后的烦恼呢？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为了不影响老师上课，学生的手机通常都把来电提示设置为震动），她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喂，是我！”
　　 “你感觉好点了吗？”是母亲。
　　 她觉得非常失望。尽管她知道母亲是关心她、爱她，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埋怨母亲。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没事儿！”她没好气地大声说，然后挂了。
　　 两个小时的晚自习课，她从来没有上得如此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下课后，她刚走出教室，手机又震动了。她再次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感觉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这次是父亲，说是已经把车开到了学校门口，要接她回家。
　　 失望是如此之深，她什么话都没说就挂了。
　　 父亲开的是德国原装进口的黑色奔驰越野车。她知道，人们背地里把父亲叫做“黑奔”，意谓人车如一，都是厉害的角色，调侃中流露出敬畏。她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可母亲解释说是患红眼病的人胡说八道。
　　 枫刚拉开车门，就接到男孩的电话。一听到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她突然哭出声来。
　　 两个男人都吓坏了，忙问她怎么啦，一个在车里，一个在电话里。
　　 她不回答，低下头把眼泪揩干，待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灿烂的笑容。
　　 “爸爸，我要下车接个电话。您先回家吧，不用等我。”
　　 她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眼光里掠过一道不祥的阴影。
　　
　　 六
　　 原来，男孩一整天都在找工作，好不容易才被一家叫“夜莺”的音乐茶座试用。
　　 “实在对不起，忙得不亦乐乎，现在才给你打电话。”
　　 真是无巧不成书，“夜莺”的老板正是她父亲当兵时的战友，去年她开生日party，就在那里折腾了一夜。
　　 枫主动约男孩到露天茶馆“三把伞”面谈。
　　 “我今天刚上班，恐怕不便请假。”
　　 “那还不简单吗？我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
　　 果然，十分钟后两人就在“三把伞”入座了。
　　 这家露天茶馆，毗邻大渡河支流南桠河畔，与世纪广场隔河相望。此地的夜景是全城最美的，形态各异的路灯，彩虹桥与周围其它建筑物上的装饰灯，巨幅广告牌上的霓虹灯，以及世纪广场上的各种彩灯，犹如春天的鲜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光彩夺目。南桠河水流速太快，无法清晰地倒映出两岸绮丽的灯光，反而更显得流金溢彩，波光粼粼，令人心醉神迷。再加上河风阵阵，驱除夏暑，清新空气，不是空调，胜似空调。故此，人们特喜欢到这里边品茗边乘凉边欣赏夜景。
　　 服务员走过来，两人都不喝茶，一个要柠檬，一个要菊花。
　　 刚开始，似乎都有些拘谨，但渐渐地话越说越多。
　　 从他口里，枫知道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大渡河下游那个以大佛著称的旅游城市的下岗工人，靠领取低保维生，因此他不愿意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到处卖唱；知道他读中学时多次荣获全校卡拉ok大赛头奖，音乐老师对他格外青睐并悉心指导；知道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成为词、曲、唱俱佳的创作型歌手，出唱片上电视……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实力，他为她唱了一首据说是昨晚才因她而触发灵感写的歌曲《只有当你来临时》：
　　 我是昙花，正因为青春有限
　　 才把毕生的美丽全部为你贮藏
　　 无论多少张面庞守侯在身旁
　　 我都固执地裹紧花蕾
　　 不愿展露容光
　　 Comeon，mylove
　　 只有当你来临时
　　 我才让一开就谢的青春为你绽放
　　
　　 我是流星，正因为生命短暂
　　 才把一世的绚丽统统为你收藏
　　 无论多少双眼睛向夜空凝望
　　 我都沉默着躲进云层
　　 不肯闪烁光芒
　　 Comeon，mylove
　　 只有当你来临时
　　 我才用一闪即逝的生命把你照亮
　　 自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枫感到这是世上最好的歌曲，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她进而相信，他的明星梦是一定会实现的。
　　 到结账时，枫坚决不同意让他买单。她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旋即又放回钱夹，换出一张五十元的。
　　 “这张红蜻蜓是我们相逢相识的见证，我要好好珍惜。”
　　
　　 七
　　 枫的卧室窗外就是阳台。阳台上花盆里的黄果兰、栀子花和夜来香，频频送来沁人心脾的芬芳。而她的心里也时时泛起一阵阵甜蜜的波澜，使她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久久难以入眠。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歌德的诗句何等准确地揭示了年轻人心中对爱情的渴望与向往！难怪他能写出旷世佳作《少年维特之烦恼》。
　　 枫正是如此。
　　 语文课本中有关爱情的内容总是特别能引起她的兴趣：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到当代舒婷的《致橡树》，再到匈牙利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是涉及爱情的诗歌，她就会反复诵读直至倒背如流；前不久，她们刚学了选自《红楼梦》的课文《林黛玉进贾府》，语文老师对宝黛初会的浪漫主义色彩的分析，在她心中激起了多么强烈的共鸣啊！
　　 没想到“一见钟情”这种最令少女怦然心动的恋爱序曲，竟然在她的生命中奏响了华彩的乐段，她怎能不感到陶醉！此时此刻，学校的戒律和家长的告诫自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天晚上，枫梦见自己穿着新娘婚纱，伴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在教堂里举行西式婚礼，男孩给她戴上戒指，并深情地吻她……
　　 她不知道父亲曾经走进她的卧室，面对她睡梦中幸福的笑容而深深叹息。
　　
　　 八
　　 然而，枫的爱情在序曲之后便戛然而止。
　　 次日上午做课间操时，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严肃地批评她不该早恋，尤其是不该与坏人交往，自毁名誉和前程。
　　 “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喜欢音乐，到处卖唱罢了。”枫辩解道，并且拿出他昨晚送她的歌曲为证，“您看看这首歌，坏人写得出来吗？”
　　 班主任粗略地扫了歌曲一眼，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这样吧，”他说，“我是教物理的，不懂文艺，我把语文老师和音乐老师请来看看怎么样？”
　　 语文老师和音乐老师接到电话立即赶来。
　　 枫非常自信：这么优秀的歌曲，两位专业人士难道会看不出歌词与旋律写得多好吗？
　　 不料两位先生都认定这是抄袭之作，据说曾在什么音乐杂志上见过。
　　 枫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相信了吧？”班主任似很得意，“他就是这种货色，打架斗殴，四处行骗。”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叵测。”语文老师感叹道。
　　 音乐老师也帮腔说：“现在社会上实在太复杂了，你们当学生的，特别是女生，交朋友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枫无言以对，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掉。
　　 待其他两位老师走后，班主任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几页纸。
　　 “昨天晚上，他因为打架滋事被派出所拘留。这是他写的交代材料的复印件，我用红笔勾出了与你相关的部分，你认真看看吧。”
　　 枫机械地接过来，纸上的字迹与男孩给她的歌曲完全一样。
　　 “……我利用到各地卖唱的机会到处行骗，骗钱骗色……那天我在世纪广场卖唱，有个女生给了我一百元。我观察她的衣着，全是高档的名牌，所以断定她家里一定很有钱。一打听，她父亲果然是私营电厂的老板，资产上亿，于是我打定主意要勾引她……”
　　 枫突然晕倒在地……
　　
　　 九
　　 一年后，枫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人们都说她受到情感挫折后，变得格外勤奋好学，可谓坏事变好事。
　　 父亲开车送枫去报到，但到省城后不是先去学校，而是先去拜访他当兵时的老首长。
　　 首长夫人对父女俩非常热情，再三叮嘱枫：“你一定要把我们家当作自己的家，周末就到我家来住。”
　　 枫满口应承，但心里没当回事，她以为对方不过是说客套话而已。
　　 谁知每逢周末，首长的小儿子就开车到学校来接她。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并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孔武气质。
　　 同学们都开玩笑说枫遇上了真正的白马王子。
　　 枫对他却没有太强的感觉，属于可有可无的鸡肋那类。
　　 一个周末之夜，他们来到一家迪吧蹦迪。
　　 当主持人高声宣布“下面请知名歌手枫红时刻为大家演唱”时，枫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去年在“三把伞”喝茶，男孩曾经对她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事业有成，一定要取个艺名叫“枫红时刻”，以纪念枫带给他的创作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