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春风吹(小说)
一
这次狐狸带我来的是沪沽湖畔。
这个地方不愧为钟灵毓秀,湖水清澈得可以看到底下的水草,湖中间坐落着几处客栈,湖那边的山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大多数是用干了的海草覆盖着的茅草屋。像这样的屋子虽然不多,但紧紧地簇在一起,到晚上的时候,几十家的渔火一起映红了整个湖面。挂在门口的灯笼被微风吹得摇曳,透过稀薄的白色宣纸,甚至可以看到那跟着摇曳的闪烁着的烛火,我痴了似的在泊岸的地方看着眼前的一切。
狐狸突然拍了拍我的头,他的手掌仿佛每次都是那么炙热,总能把我全身的毛孔惊得骤然缩起来。
“怎么?年年,你喜欢这里?”他那双狭长的眼眸中闪烁着不易令人察觉的红色的流光,那这可以说是关切的语气里,那里更像是闪烁着一片柔情。
我冲着狐狸点点头,然后走下了仅能容几人站着的码头。湖面上由于深夜的缘故,升起了一层虚白缥缈的雾,清澈的湖水在这黑夜里隐匿,除了眼前漾着微波的倒映着渔火的湖面,天上有几颗零落的星,我脑子中突然就闪现出曾经听过的一句诗: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不用急,这次我们可待的长呐。”狐狸不再理睬我,随着店小二走进客栈里,狐狸把长袍一挥,不急不慢地等店伙计用桌上的布擦着长凳。他环视着四周,然后点点头:“不错。”
我站在客栈门外吸了吸鼻子,略微皱着眉看着这破旧的没有一点生气的建筑,心想狐狸是不是改头换面了,他以前可是非鹅绒不披,非檀木不坐的。
难道那个恩人的面子这么大?
他一步一步登上简易搭建的木梯,来回环顾着,那器宇轩昂的气质在宽大的浅灰色的粗布长衫中显得尤甚,我屏息看着他,脑袋也跟着他的视线所及处晃了一圈。
最后狐狸看定我:“年年,点心明日卯时送到我房里。”
“是,是。”我低头应答,身子却不由得颤抖起来。每次只身在黑夜中为狐狸取点心时,仿佛被封印在身上的罪孽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痛之后的麻木。
我这个罪人,下辈子一定会被打入永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的。
狐狸很信任我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单手推开褪色的古红色门窗,消失在我痴痴的视线里。
我没来由地叹口气,吩咐店小二备好热水,转身隐匿在那闪烁着的渔火之后的黑暗之中。
沪沽湖周围全部是由山峦围绕着的,虽然人烟稀少,但群山叠嶂之中组成了不少村落,靠湖的客栈落脚的那一座山,与其相连的沟壑纵横之中竟然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地。渐渐地这块平地被发展成为了几个村落共同来往的市集。
我沿着村民们开拓的山上的小路盘旋着,不一会儿就窜到了山顶,放眼望去,琳琅满目,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就像是寂静冬夜里凭空煮着的一锅沸水,让周围的空气不再变得那么冷清。
我无暇顾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贩吵吵闹闹的叫嚷,一心寻求着印堂发紫发黑的人。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告诉过我,任何有生命气息的东西都有好坏之分。比如说人,其头顶冒着白气的说明此人心思善良但却气息孱弱;冒着红气或者紫气的说明此人将大福大寿,即将受到贵人的相助;而冒着黑气的说明此类人心术不正,虽说不至于罪大恶极但也确实是个祸害。
通常我取“点心”的时候,会向身冒黑气的人下手,偶尔接济不到时也会取身冒白气的人的心,身冒红气的人通常被人挂念或者保佑,我自然是不敢接近的。
遇到狐狸那天是漫天遍地的红光。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我们狐族流淌着的血液和人类的一样,都是鲜红的。
十几个驱马而来的披着豹皮的壮头大汉,先是一把火把我们的洞口堵住,呛鼻的浓烈的烟把我们熏到窒息,狐族的其他成员们上蹿下跳着,只有姥姥在原地坐着,她年迈厚实的手掌紧紧地捂住我的鼻子和嘴巴,她浑浊的双眼不断涌动着晶莹的眼泪。
最后还是被赶了出去,姥姥出其不意地对着其中两个壮汉猛扑,在抓破他们的胸膛之后又转而扑向其他的壮汉,她笨钝的爪牙在那一刻似乎变得锋利无比,姥姥顾不上其他了,哀鸣响彻云霄,她让我们这些后辈快跑。
我眼睁睁地看着三个狰狞的大汉合力举起一把刺刀,尖锐的刀刃刺穿了她银灰色的肚皮,鲜血顺流而下,姥姥虚弱地垂下爪子,她嘴里呢喃,炙热地望着我,说出了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年年,找个照顾你的人,好好活下去。”
白蛇和许仙相恋的故事我自然是听过的,狐狸化身为妲己变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也告诉了我人类到底是有多么贪婪和糜烂。世间用情之苦的人太多,我只杀该杀之人。
狐狸只是在烟雾弥漫满地枯竭的一个角落看到了我,他满脸笑意地走到我身边,三百年了,他好像从来笑意之中始终带着一股子自负和痞气,他的手缓缓地摸上了我发烫的脸,那样温顺的动作,好像除了姥姥对我做过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当即滚烫的泪水就顺着那双纤长的玉手滚落下来。
那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几近枯竭,毕竟也算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狐狸也只是在走过我这片贫瘠的土壤之时不慎洒下了几滴琼浆玉露,他无意我却有心,从此誓死追随着,一追就追了三百年。
什么上刀山下火海,逆天命的事我也干了。
二
我在黑夜里乱窜着,临近寅时才在一个破旧的屋子里发现两个喝酒的男人。
我站在屋外,窗户是破的,木头边缘残留的宣纸被刮得呼啦呼啦作响,屋内的白烛大概受到了呼啸的风的影响,呜咽着几乎要熄灭。
“胡家的小娘们长得挺水灵的,咱们等天亮了,去会会她?”
“好呀,不过那个倔老头子可不好对付。”
“这样,我们守在他家旁边,等那老头一走,咱们就……”
“嘿嘿嘿嘿……”充满奸淫和不怀好意的笑声在深夜里显得渗人,我一气之下顾不得放迷香了,直接飞身上去,长剑直指那两个男人的丑恶嘴脸。
两个醉醺醺的大汉最开始被吓到了,但一看到怒气冲天的我之后,反而不只怕地笑呵呵地站起来。
其中一个奸笑着说:“还用去找胡家那姑娘吗?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仙子吗?”
“来啊,美人儿,放下剑我们好好谈谈。”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一齐向我扑来。冷哼一声,举起长剑一劈,两道血柱瞬时从两人的脖颈处流下来,我面不改色地扒开两人的上衣,挖出来两颗紫到发黑的心脏。
替天行道罢了。只是血腥味太重,刚才站在屋外时就已经是寅时了,我得赶紧回去,以免别人看到心生怀疑。这次不比以往,狐狸要在这里待的时间可长呐。
把两颗黑心放入包袱里,长剑抽入剑鞘。忽然窗外一道白光闪现,强烈地刺眼,我在不得不捂眼的同时就已经被一把冷剑给制住。
抬眼一看,原来是个背着背篓的白衣道士。他剑眉星目,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漠之气,白净脸面上的器官都棱角分明,可那漆黑的眸子却直勾勾地盯着我,让人不免感到心虚。和狐狸的面相虽然异曲同工,但绝对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狐狸是妩媚任平生的,这人却阴森恐怖到让人窒息。
总之,这人不好惹。
我用尽力气推开那个架在脖子上的沉重的剑身,想要一跃出去窗口,到时候你追我赶,这小道士未必能够赶得上我。
可是一下子被那道士捉住了包袱,我不禁急了,这可是狐狸的。抽出长剑,一言不发地与那道士争斗起来,我每一剑都愈发地狠起来,就快来不及了,如果还没在天亮之前把心送到狐狸面前,他现了原形那可真是不堪设想。
道士剑气虽然招招致命,凌气逼人,但也架不住剑法的生疏和稚嫩,我渐渐处了上风,一把夺过去包袱破框而出,马不停蹄地跑起来。
“站住!妖怪!”白衣道士旋即也飞身追过来,一边追还一边御剑飞过来,我躲闪不及,一下子被那剑身擦伤了胳膊。
“哼,跟你姑奶奶斗,你还嫩点!”我发了狠地将包袱甩到发了黑的槐树枝干上,一跃跳上槐树旁边的长亭,作出一副要与来人拼死较量的姿势。
“你这妖怪!杀了人还如此嚣张!”道士大声呵斥着,挥舞着闪着蓝光的长剑,直直地向我刺来。
洒下早已握在手中的迷香,飞速拽下树枝上的包袱,我化作原形翻越到前面的山头,一口气都不敢喘,才把那道士甩了。
远远地就望到狐狸屋子的窗户上闪烁着红光,我赶忙推门进去,床榻周围的红光尤其炽烈,即便有层层叠叠的帘帐挡着,也不由得让人心生诡异。
“狐狸,你还好吧?”还没等我走近帘帐,就被一只锋利的爪牙给打得发懵,我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四肢已经完全化成原形的狐狸,伸出爪子就把血淋淋的黑心往嘴里递,咬嚼一阵后,他才重重地呼了口气。
“你知道晚来一步会有什么后果。”我看着那满身的红光渐渐褪去变成人皮,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久久地坐在冰凉的地上,竟然也忘记了起身。
狐狸也只是一时气恼,随即脸上的神情稍有缓和,他红眸里的流光流转,声音里也出现了藏匿的温柔:“还不快站起来,年年?”
我拍打着全身,在摸到被划破的左臂时还是禁不住“嘶”了一声。狐狸大概觉察出我的声音有异,在我试图遮住伤痕之前抢先走过来查看我的伤势。
他那如黛山一般的青眉瞬间拧作一团,“谁干的?”
“一个小道士,不足为奇。”话音刚落,忽觉左臂上一股暖流不断涌入,我愣怔地望向正在为我输送着灵力的狐狸,他满脸的坚毅。
“狐狸,你不必为了我……”我刚想挣脱,却被狐狸一把抓住:“别动!”
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温柔的话了,心里突然腾升起了一股暖意,为了这个,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值了。
第二天沪沽湖畔周围的几个村子都因为这桩离奇的杀人案而沸腾不已。洛阳纸贵,三人成虎。传闻说村子里曾经冤死过一个妙龄少女,此次挖心案就是少女寻仇来了。
一瞬间人心惶惶,几个村民围着穿着白衣披着剑的道士,力求破解之法。
我站在人堆的一个角落里,冷眼看着被围堵着的白衣道士,我倒是要看看这道士有什么办法,找到改变皮相的我。没错,论道行论修行我都是比不过狐狸的,狐狸是靠多年的修行和人心修成的人形肉体,我这个小狐妖自然不需要那些,每天披一张画好的人皮,只需要谨慎言行,本就是一副凡夫俗子的模样,自然也不会引人关注。
只要我想改变模样,只需要重新画一下新的样貌就可以,至于步法和身形,昨晚那么匆忙,道士一定顾不得这些细节。
道士被围得慌了神,连连摆手说着:“大家莫慌,昨晚我跟那妖怪交过手,她的身手并不见得比我好,只要大家配合,不出几日我一定会为大家降服这女妖怪的,所以还请大家配合……”
谁知众人一听到“妖怪”两字之后就立即骚动起来,仿佛有血与肉的妖怪要比空穴来风的女鬼要狰狞和可怕的多。
“大家静一静!”那道士见眼前的局面已经越发地不可收拾,连忙从背篓中掏出了一幅画像,我定睛一看,竟然和之前我披着的那张皮囊有着几分相似的神韵。
三
那张举着画像的手一直在空中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村民们熙熙攘攘着,直称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外乡人。
“呀!”忽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吓得讶异的男声,循声望去,竟然是我和狐狸入住的那家客栈的店小二。
“这这这……”
道士神情严肃地抓住店小二的衣领:“这化作人形的妖怪你见过?”
“见过,见过。就在我家客栈,和她一起的是个相貌俊美的男子。”此语一出,道士连忙拽着店小二,作势就要杀过来。
凭他一个道士自然是对付不了狐狸和我的,但如果我们想要在沪沽湖长久地待下去,却一定不能打草惊蛇。
狐狸……不可以!
我赶忙发动一阵妖风,在众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现了原形,银灰色的尾巴把整个街市卷动地灰尘漫天,在众人大喊着“妖怪啊!”逃之夭夭后,我望着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的白衣道士,不禁冷哼。
又是一场无言的对峙,停留片刻之后我开始拼了命地往山头跑,那里的地势对于我们狐族来说最为有利,若能这次就解决掉这个烦人的道士,只要等到狐狸找到上一世的救命恩人并且报完恩,我就带狐狸离开这个烟火气的破地方,我们一起回到花绿山,无忧无虑地过完整个余生。
“妖怪!你还要往哪里跑!”那道士不依不饶地追赶着,他一手掷出来那发着蓝光的长剑,那长剑一直追着我,不管我怎么跑,都摆脱不了那长剑的追逐。有时候跑得慢了,被利刃刮到之后,就是印在皮肤上的几道血痕。
我暗暗发力,全力扑向身后的长剑,却没料到紧随其后的道士不知何时藏在手里了一张灵符,我推倒了长剑,顺着也朝着那道士的胸口一撞,但同时那张灵符也被贴到了我的额头。
可恶,灵力竟然拼尽全力也使不出来,眼看那道士就要站起,我喘口气之后就立即掉头重新跑起来,直到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才一股脑儿冲了进去。
洞口漆黑湿冷,我不停地打着颤,灵力还是使不出来。传说临近沪沽湖的一座高山是一座道山,那里收服着大大小小的妖怪,仙风道骨法力高深的长老们自然也不在少数。所以出自那里的灵符也是出了名的厉害,为妖界闻风丧胆之法器。想要化解被灵符制住的困境,还需要用施符者的鲜血滴到灵符所贴之处,我现在灵力被困,又满身伤痕,自保都难说,更不要说取那道士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