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pk大奖赛”】滔滔粮米沉奇冤(小说)
老索,原名薛传贡,单身一人,操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话有些吐字不清,硬是把“薛”字说成“索”,于是,人们就叫他“老索”了。自报年龄五十六岁,然而,过了一年又一年,当人们再一次问及他的年龄时,他依然是五十六岁,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
老索人怪怪的,留着一脑袋清朝人的头发,前边是光头,脑后留着一根像耗子尾巴一样的辫子。人跟前他一贯沉默寡言,从来不主动和别人搭讪说话,而背地里又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且有说有笑。有的时候人们故意找他调笑,他便不着边际地说些疯话。
老索还有个怪毛病,他从来不用两只水桶挑水。人们几十年如一日地看着他的扁担上一头挂着水桶,另一头挂着一个土篮,篮子里装一块与一桶水重量大致相匹配的石头,每天晚上吃过饭的时候,他便会出现在井台边儿上,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打着水。
听老人们讲,老索是土地改革大以前伪满洲国时期就来到这个村的,然而,对于他的历史背景,人们并不清楚,因为自打他来到这个村那会儿就魔魔怔怔的。
有人说,他过去曾经当过兵,并且还是个军医呢。
“老索,听说你过去当过兵?”有人问起他。
“是啊是啊,当过兵的,我们是第二军的哦!哇,第二军失败了,败得那个惨呢!”老索如是说。
听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说老索来这个村的时候是有老婆有孩子的。说有一年他老婆得了伤寒病,是他错用了医书上的药方,用大被把老婆活活捂死了,打那以后,他的魔怔病就越发严重了。
村人们看着他整天魔魔怔怔的,无法照顾他刚满三岁的小儿子,街坊邻居就偷偷地把孩子带回家,给些衣服,给些吃的。可老索非但不感谢人家,还说人家存心要陷害他的孩子,生着气把孩子背回了家,把别人给的衣服全都扒掉了,十冬腊月就让孩子穿件秋衣秋裤,孩子冻得哇哇直哭,手和脚都冻得长了冻疮。再后来,因为他的病情经常发作,孩子饥一顿饱一顿,不到二年光景就被折腾死了。
老索很能干,几十岁的人干起活儿来依然和年轻人一样生龙活虎似的,尽管魔魔怔怔的,可生产队里的活儿一天都不耽误,逢年过节,别人都放假在家呆着,可他总要找点活儿干。于是,队长就随便给他找些活儿干,比方说,给牲口们铡草,给生产队扫院子等等。至于工分嘛,给多少算多少,他从不计较。
老索的屋子任何人他都不许进,他的东西也照样不许任何人动的。他一个人住在紧靠着生产队的一个破草房子里,房子四周用秫秸夹起来两面抹上泥,年深日久,泥坯脱落,到处窟窿眼睛的。一到冬天,屋子里四下透风,刚刚挑回来的水不到十分钟就会冻成冰坨儿。生产队几次要给他重新盖一幢房子,可他就是不同意。
那一年秋天,队长派他去公社供销社给生产队买食盐,乘他不在家,一天的工夫把他的破房子扒了,又重新给他盖了一间屋子,等到他晚上回来看见自己的房子没了,捶胸顿足,一顿嚎啕大哭,说啥也不进新房子里去住。于是,大伙儿强拉硬拽愣是把他拖进了屋子里,队长又派了两个民兵看了他三天三夜才算拉到。
还是说驻队工作组的胡三瘸子吧。胡三瘸子下乡驻队四个多月,用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话说,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揪出了李三和小嘚瑟两个反革命,又用了三天的时间写出三千多字的心得体会,在全公社驻队工作组大会上好一顿吹,受到公社革委会的通报表扬。据说,最近公社革委会又准备调他回医院任革委会主任。
胡三瘸子躺在炕上悠闲自得的,随手在炕上一划拉,摸到扫炕的笤帚,拽下一根儿笤帚蘼儿,一边抠着牙花子一边在想,如何趁着回公社医院之前再搞出点儿新名堂来,也好在公社领导面前做个见面礼,对以后工作开展会有一定好处的。可是,这阶级斗争新动向似乎又销声匿迹了,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既然牛皮吹出去了,咋地也得整出点儿动静来。想着想着,他一呼身坐了起来,不行,就这样躺着不行,还得下去,不深入群众是搞不出来什么名堂的!
那天,吃过晌午饭,社员们要上工,聚在生产队院子里等候队长安排活计,喂牛的饲养员陈三赶着一群牛从大门口进来了。
“三舅,你那牛吃饱了吗,你就赶了回来?”张涛正要给大伙儿安排活计,回头一看陈三赶着牛进来了,看着牛们一个个腰蜷处塌陷着,就知道牛没吃饱,于是,走过去摸着牛的腰蜷处跟陈三说。
“饱了,一大晌午还吃不饱?”陈三瞅着大伙儿呲着牙笑笑说。
“吃饱了?你瞅瞅这些牛,一个个肚子瘪瘪着,还吃饱了?”张涛说。
“照你的意思,我还得赶到山上去放?”陈三牵着牛往院子当央儿一站很硬气地说。
“三舅,你这是啥话,是在将我的军是吧,这牛我不用你放了行不行?就你这种放牛法儿,再有十天八天这些牛就全都得趴蛋了。老索,老索呢?”
老索正坐在一张牛爬犁上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听见张队长在喊老索,立马站了起来说:“哦,哦,作甚,作甚呢?”
“这些牛没吃饱,再把它们赶到山上放,啥前儿吃饱了啥前儿回来。这两天你先放着,等我找到合适的人放牛你再下来。知道这牛咋个放法儿吗?”张队长说道。
“好的好的,知道知道,找好草嫩草的地儿放。”老索答应着,转过身去陈三手里拽过牛缰绳,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出了院子。
“嗯,我说张队长,这个小老索是个什么人,我咋瞅他总是怪怪的呢?”待社员们都下地走了之后,胡三瘸子问张涛。
“魔怔,整天自己磨磨叨叨的,不过,干活儿还是一把好手。”
“不能那样简单吧?我看他刚才说那几句话还是挺明白的嘛!”
“也怪,有时糊涂,有时明白。”
“哦,是这样?”
下来四个多月了,还真就没太注意这个人,而自打那天晌午近距离看了老索一次,胡三瘸子忽然对他发生了很大的兴趣。
这个老索是旧中国过来的人,又是个当兵的出身,本身是山西人,可他不当兵了,为啥不回山西老家,偏偏在这小山沟里安家落户?尤其是这个人魔魔怔怔的,有时好有时坏,干活儿比谁都能干,又从来不问政治。你跟他说起生产劳动的事儿很多的时候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的,心里着实明白着呢,而一谈及他的家庭,他便跟你头一句腚一句地瞎咧咧一气。需要整明白的是,他的魔怔病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用来作为一种掩盖,其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按照老家伙来到这个村的时间算起,是民国二十六年,那就是一九三七年,那时正是日本鬼子大举进攻中国的时候,是不是小日本安插在这儿的间谍分子?亦或是国民党在大陆潜伏的特务?可怎么看又怎么不像,你瞅他那笨笨卡卡的样儿,说句话舌头都捋不直,跟间谍、特务根本不挨边儿啊!
这几天,老索放牛,每到中午和晚上,胡三瘸子便一瘸一点跟在牛群后面,暗中监视着他的动向。
到了山上,老索找了一处草好的地儿,牛们吃草,自己便拿起镰刀割草。
老索在明处割草,三瘸子在暗中监视。可一连好几天,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的反应,难道这老家伙真得像人们说的那样就是个魔怔?
看着老索总是挑草高林密的地儿割草,三瘸子就一点点儿靠近他。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呵呵呵,阶级斗争是个甚呢?”老索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嘟哝着。
“老索,你在胡咧咧什么?”三瘸子从老索身后草窠里嗷唠一声站了起来。
老索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着实吓了一大跳,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一转身,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身后,原本红里透黑的脸儿吓得铁青铁青,“你,你是谁,你要作甚?”
“我是驻队工作组胡玉海,我问你老索,刚才你都说了什么?”
“甚?甚也没说!”
“什么,甚也没说?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的,你给我老实交代吧!”
“甚,交代个甚?”
“在这儿说不明白,晚上到社员大会上说去!”胡三瘸子一转身走了。
“甚,说个甚,交代个甚?”老索左手攥着一把草,右手的镰刀掉在地上,茫然地站在那儿瞅着三瘸子走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三瘸子回去后找来文革组长周运礼、副组长李和平、民兵排长丁长锁、老队长李老头、新队长张涛、副队长岳庆祥、出纳员小柳开了一下午的会,就小老索的定性问题呛呛了整整一下午。
呛呛来呛呛去,最后胡三瘸子认定老索就是个日本间谍,要么就是个国民党特务。
“让我说呀,这并不奇怪,老索一天到黑那嘴就跟呱哒板子似的,信口开河,啥都咧咧,跟什么日本间谍,国民党特务挨不上的!”岳队长发言了。
“就是嘛,自大我刚记事就认识他,整天魔魔怔怔的,就知道埋头干活儿。也没看见他和任何人有什么来往啊?再说,小日本都倒台子这么多年,安插在咱这破山沟子里个间谍干啥?能有什么情报可搜集的?回头再说国民党,老索来这儿安家落户据说是三七年,可那时这地儿归伪满洲国管辖,直到八一五光复,小日本投降以后,国共两党才正式开战,从时间上计算也是不成立的事儿嘛!”张涛说。
“我认为,老胡分析得也不是没道理,老索的一贯作为是不问政治的。说道农业生产他比谁都明白,干得又比谁都好,而一涉及到政治上的事儿他就闭口不说,顶大劲儿也是头一句腚一句胡说八道。当然,也不存在啥反动言论。”文革组长周运礼说。
“一个屯子住了这么多年,老索自打二十几岁就在咱们村住着,不是逢年过节,从来都不离开村子一步,即使是过年过节上街买东西也是快去快回,从来都不耽误干活儿的。他能跟谁联系,又有谁能在背后指使他?既然老胡提出来了,我也不再说啥了,你们看着办吧!”老队长嘟哝着。
“我看呐,咱也不再讨论了,是真是假,咱把他抓起来审问一下不就结了!”周运礼说。
当天晚上召开了社员大会。
“老索,你站起来,老实交代!你今天晌午放牛的时候说了啥?”胡三瘸子厉声问道。
老索站在地当央儿摇了摇头说:“我说甚了,不知道哦!”
“少跟我装糊涂好不好?我问你,什么叫阶级斗争?”胡三瘸子厉声问道。
老索一脸的茫然瞅着三瘸子的脸摇了摇头,脑后的小辫儿也跟着摇晃了几下。
“不是你说的吗,阶级斗争是个甚?我问你,阶级斗争到底是个甚?”
“我没有说,也不知道阶级斗争是个甚?”
“老家伙,假装疯魔,我让你抵赖。来人,把他给我绑了!”胡三瘸子吼道。
盛半拉子一个高儿从炕上蹦下地,跑到外面犁杖上把一根撇绳儿三下五除二解了下来,进屋就给小老索绑了起来。
“先说说你为啥留着一根儿辫子?”胡三瘸子怒声质问道。
“哦,辫子嘛,这是为了纪念我们第二军的哦!”老索不紧不慢地回道。
“第二军,是哪个第二军?”
“就是我们第二军嘛,第二军吆,败得好惨呐!”
“我看你是日本关东军的!”
“日本关东军,关东军是甚东西,我咋就不明白?”
胡三瘸子把眼珠子一瞪,“啪”的一声,把个桌子拍得山响。“老索,你给我放明白点,今天,你必须老实交代!”
老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说:“可我要交代个甚呢?”
“还要我给你点拨点拨吗?”
“点拨点拨?点拨个甚呢?”
“说说,你是不是日本人潜伏在中国的间谍?”
“间谍,甚是间谍?”老索反问道。
“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
“特务?特务?”老索一边嘟哝着一边摇了摇头反问道。
“特务,就是特别任务。”
“哦,明白了,明白了,是特务是特务,是特别任务。”
“是谁派你到这里来的,要完成什么特别任务?”三瘸子又问道。
“没有谁派我啊,要完成的任务嘛,放牛就是了。”
“别往别场扯,说,谁是你的后台老板?”
“没有什么后台老板,可是我有祖师爷呀!”
“那你说,谁是你的祖师爷呢?”
“哦,金玉林嘛,金玉林就是我的祖师爷!”
“这个金玉林在哪儿?”
“粮米公社。”
“粮米公社在哪儿,归哪个省哪个县管辖?”
“粮米公社,就是粮米公社嘛,归的甚个省甚个县?”
“那么,金玉林的后台老板又是谁呢?”
“不是甚后台,是电台。”
“电台?”
“是呀,电台!”
“电台是干什么用的?”
老索摇了摇头没说话。
“说,电台藏在什么地方?”
“哦,好像在他家的毛主席像后面。”
……
胡三瘸子找来全公社二十几个工作组成员查遍了全国各种大小比例的地图,也没找到那个神秘的“粮米公社”。后来,经工作组会议研究分析,一致认为,老索交代的“粮米公社”有可能就是公社粮库,因为那里确实有一个叫金玉林的人。
工作组还算很负责,用他们的话说,不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能漏掉一个坏人。于是,胡三瘸子又找到了老索。
“老索,你能领着我们找到那个‘粮米公社’吗?”
“中,中哩!”老索干脆地答道。
第二天,老索领着工作组成员一行人真地来到了公社粮库。一进大门,老索指着院子说:“到了,这就是粮米公社啊!”当问及他哪个人是金玉林,他却答不上来。直到把金玉林叫到了他的跟前,他也没有认出来。
“不对吧,既然老索承认金玉林是他的祖师爷或者说是后台老板,他们之间应该相互认识才对呀?”工作组里有人提出异议。
“也未必,如果他们只是单线联系呢?”又有人说。
“就算是单线联系,他俩接头,也该认识啊!”又有人说。
“是不是他们之间还有其他人而老索没有交代清楚,或者是他们还有其它联系方式,比方说利用树洞、石头缝儿、墙壁窝窝来传达情报而不做实际接触?”又有人提出了更丰富的想象。
“管它呢,先把这个金玉林抓起来再说,别整得夜长梦多,再让他跑了!”胡三瘸子气得说。
金玉林,二十三四岁,英俊潇洒,年轻有为,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公社粮库做化验员。小伙子工作勤勤恳恳,思想要求进步,现任粮库化验组组长,中共预备党员,也是公社干部队伍的后备人才。
胡三瘸子气急败坏地会同红卫兵组织一起抄了金玉林的家,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把主席像后面的山墙都挖透了,房前左右挖地三尺,也没见到“电台”到底是个啥样儿。
后来,胡三瘸子风风光光地回医院走马上任了,当上了医院革委会主任,金玉林被隔离审查了。
一九八三年秋,金玉林被正式平反了,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工作。已近不惑之年的他手里掐着一纸文书百感交集,他万万没有想到,仅凭一个疯人说了几句疯话竟然葬送了他的美好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