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苗(小说)
风刮着,钻进棉袄,钻进皮肉,钻进骨缝,钻进心脏的他打了一个寒战。风刮着,砰砰地,河面的冰在骚动,冰面热情地划开一道口子,绿莹莹河水露出头,一股一股地涌,涌出孩他娘怀孩儿时一阵一阵笑容。
他茫然了,岸柳泛起淡淡绿波,意味春天降临了,他身子冷得胜过三九,很冷,很冷的。树林鸣叫的鸟儿冷吗?莫非和他同样冷,它是鸟儿可以肆无忌惮叫冷:太冷啦!太冷啦……
他不能,他懂,他不是鸟儿。
风刮得越发跟他较劲,刮起灰蒙蒙尘雾裹着一片片干树叶乱飞,乱飞的一片片干树叶和他心一样凌乱,一样不能自我掌控。一只狗慢慢靠近他,在它认为安全距离停下,耳朵竖起,贪婪地盯着他手上半个烧饼,他的心更乱了。他迈着凌乱脚步,似乎躲避那只狗,走几步回头冲着那条狗咬一口烧饼,吧唧嘴吧唧的很响,似乎又在勾引那只狗。
蓦然,他停住脚步,心抽搐一下,他不是狗,是人。人该走自己的路,自己的路在哪儿?这条河,这座沉静村落,这片辽阔土地,是他的根,是他的路。过年时,城里上班的儿子守田,催促他进城打工,比土里刨食强。孩他娘被儿子说动心,叨叨的他心烦。现在好了,明白了,让风刮去,让鸟儿叫去,让狗嘴馋去……
风刮着,他身子不再很冷很冷,脚步不再凌乱,心不再抽搐,一片片干树叶不在他可视的范围乱飞了。
李金牛抱着大肚子的儿媳妇跑上大街,他仿佛看到破土的疼痛,破土的震撼,破土小苗露头的喜悦。他快速启动他的三轮车,孩他娘铺上厚厚棉被坐上三轮,接过李金牛的儿媳妇抱在怀里,一溜烟奔向乡医院。
“难产,马上手术。”医生冷峻面孔,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他觉得自己也是医生,也像医生那样冷峻,也像医生那样会做手术,为那些难产的土地做刨妇产手术。
“请家属签字。”
孩他娘小心翼翼凑过去,手哆哆嗦嗦的拿不住笔。
“你是……”
孩他娘惊慌失措,唯唯诺诺地说:“是婆婆。”
他走上前自报奋勇,他是公爹,他签字。签字利落快速,儿媳妇不是他的儿媳妇,出土小苗也不是他的小苗。还好,孩他娘是他的,孩他娘签字时惊慌失措的样子,是他不会撒谎的女人。他走出医院,一只手扇扇鼻子,嗅嗅外面的空气,消毒水味儿无法与土地味道相提并论,呛得头晕。
他沿着医院外墙根,摆动一顺子(胳膊与腿同一方向)双臂来回溜达,一束束怪异目光射向他,他嗤嗤鼻子,他有银屏上为了吸引大众眼球,把自己当猴子耍的明星怪吗?
李金牛满头汗珠子,踉踉跄跄来到他身前,坐在地上指指医院。他翻翻白眼问:“你儿子呢?”
“为了多挣几个钱,又能剩下往返路费,我没通知他。”
“你女人病在炕上,当公爹的咋侍候儿媳妇月子?脑袋被猪拱了不成!”
“我儿媳……”
“难产,在做手术。”
“住院费……”
“我女人交付了。”
李金牛麻利站起身,飞快地跑进医院。他讨厌李金牛,不,是憎恶。李金牛起身时屁股上沾几根干草叶,勾起他那年春旱,挑水保种保苗的回忆。土地干得踩一脚冒烟,再不下种错过时节没收成。农民靠土地,土地靠农民付出,付出越多,土地给予的回报越多。土地诚实懂得感恩,人,更懂得感恩才算得上人。
他和大部分农民一样,孩他娘刨坑,他从一里多远的河里挑来水,一瓢一瓢往坑里浇水,孩他娘再撒种埋坑踩结实。九亩多田地一个坑一个坑刨,一瓢水一瓢水浇,像在给土地绘画绣花。在纸上,在丝绸上,绘画绣花是精细活,给土地绘画绣花是苦力活,累得能使人吐血,鲜红鲜红的血。是秦大爹的血,在河岸边挑水时吐的血,为保苗吐的鲜红鲜红的血,流完农民守本分的最后一滴血。
秦大爹吐血倒地,李金牛站在河岸边像一条恶狼,呲牙咧嘴讥讽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麻雀),自找的,累死活该。”
人那!手脚笨没关系,脑子笨没关系,守自己的本分是真。李金牛犁地能把垄沟犁成依附在树上的长藤,自称他家的土地在摆金蛇长龙阵,收获的都是金豆豆。下种扶漏(农具)手要稳,摇动漏节奏要均匀,即省种子出苗率又高,开锄定苗轻松容易。李金牛的女人从不让他扶漏播种,每年春天大田地里都有一道亮丽风景,男人牵牲口,女人扶犁扶漏。
李金牛总会在人前来一句:“能者多劳,我女人能,是我有福气。”
老话说: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怕嫁错郎。入不入错行他没发现,嫁错郎,在李金牛女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还沿着医院外墙根,摆动一顺子双臂来回溜达。可恶,李金牛真他娘的可恶!那年上秋,李金牛专偷他地里的苞米棒子,被他人赃并获逮个正着。李金牛又有一套说辞:十里八村属你的收成好,就当你救济穷人了。
可恶,可恶的一条癞皮狗。
孩他娘笑得满脸褶褶来到他面前,咂咂嘴说:“孩他爹生了,生个大胖小子,真好,咋咋……真好!”
他挤弄挤弄永远睁不大的小眼睛:“那啥,我会生吗?”
“嗐,死老头子,会挑刺了,嘻嘻……”孩他娘笑得像朵绽放的花儿。
孩他娘侍候丽琴月子半月有余,李金牛张罗接回她们,他问:“住院费呢?”
“谁不知晓你是大善人,先垫着。”
生气管啥?丽琴是个好孩子。三轮车专往不平坦的路上开,由他,李金牛呲牙咧嘴叫屁股疼,解气!返回时,如今流行运动能锻炼身体,走十几里路不到万米,没达到走万米的指标不行,你李金牛用十一号交通工具,走吧!
风还刮着,刮开了河,刮绿了山,刮出了农民的盼头,还刮回了李金牛的儿子田明。名字他娘起的,对田里活计整得明明白白,农民守田地是本分,别像他不着调的爹,金牛,想金盼银一辈子受穷。
住院费,田明回来当天就还了。
田明家里那头老母猪又下一窝十二个猪仔,他不走了,打算在家种地搞养殖,只要辛苦照样过上好日子。田明的想法他赞成,这孩子实在,不像他儿子守田,写一本胡编乱造,胡说八道的小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姓啥。他有时怀疑孩他娘弄错种了,咋生出这个货色。孩他娘实诚守妇道,不会整错,有时憋气憋的,他瞎寻思。
守田带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回来了,回来给他过生日,拿来的蛋糕够个,说是他这位女朋友专为他定制的,上面写着祝老爸生日快乐。他瞄一眼说:“快乐啥?把老爸生日连老爸一起吃进肚子,老爸不是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还能瞎折腾,那东西晦气,不吃,不能吃。”
那姑娘笑得翻江倒海,比孙悟空大闹东海龙宫还热闹,比哪吒闹海还要能胡折腾。儿子守田跟没事人似的,任凭女朋友翻江倒海笑个不停,我自岿然不动。不动是对女朋友,对老爸另一番举动,他抠起一块连字带花的奶油,抽冷子(趁人不备)把一团奶油扣在他老爸的脸上。
他被儿子扣一脸奶油,糊住眼睛,鼻子,嘴巴,啥都看不到。双手在脸上乱抹,奶油抹进嘴里,吧嗒吧嗒嘴,香甜香甜的好吃。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手不停地往嘴里填奶油,一边吃一边闭着眼睛说:“孩他娘好吃,孩他娘真好吃……
“我好吃吗?”
“错了,不是你,是这东西好吃。儿子,再给爹脸上扣一块,爹没吃过瘾。”
“为啥?”
“这东西不都是扣在脸上吃吗?”
守田和女朋友笑得东倒西歪稀里哗啦。
孩他娘不知两个孩子为啥笑成那样,孩他爹说好吃我也来一块,她抠起一团奶油“啪”的扣在自己的脸上。照孩他爹的样子,双手往嘴里塞,边吃边说:“孩他爹好吃,孩他爹好吃……”
他本不想过自己的生日,正值下二遍锄的时节,过生日纯粹瞎耽误工夫,经蛋糕把他老两口一折腾,生日过得特别欢乐。当听了儿子说明蛋糕的吃法,老两口也笑得翻江倒海稀里哗啦。
吃过蛋糕算过完生日,守田带着女友去田里溜达,来到他家的田头,发现一头老母猪身后跟着一群小猪仔,在他家的田里撒欢地拱庄稼苗,田里一片狼藉。他“咻咻”两声想把猪赶走,老母猪“哼哼”几声,抬起头望着他,没丝毫要走的动向。
守田与老母猪对持片刻,忽然发现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很可爱,它无忧无虑,没有人的勾心斗角,没有怯弱,没有绝情,没有虚伪,没有婢膝,我们人类真不如一头猪……
他肩扛锄头边向这块田跑,边破口大骂:“小兔崽子,还不把猪赶走,你脑袋被猪拱啦!”
身后的田明腿脚利落,快步赶到他的前面,把自家的老母猪赶走,赶回属于它的猪圈里。守田听到老爸的骂声一百个不服气:“不就是一亩破田吗?值得这样骂我吗?”
“小兔崽子还有理啦!破田?破田是农民的命根,庄稼苗是农民一年付出辛苦的希望,把希望毁了活着有啥奔头?我咋有你这样不明事理的儿子,你的大学白念了。”
“老爸,别说的那么邪乎,叫我看,那头猪比人强,起码不勾心斗角玩心思,更不会虚伪……”
“混蛋逻辑,猪就是牲畜,吃泡不饿的牲畜。”
“可它对自己的孩子……”
“小兔崽子,那是动物的本能,所有动物都具备的本能。我看你念书把脑袋念糊涂了,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我就认为那头猪比人强。”
“混蛋,你说猪比人强,你去猪圈陪老母猪过活,干嘛带个姑娘回来?”
“你……”守田拉起那位姑娘就走。
“小兔崽子,走了再别回来,我没你这个儿子。”
“大叔,别跟守田斗气,现在城里有学问想法多,啥奇里古怪的想法都有,实属正常。大叔,今年这块地我种,秋后按大叔估计的产量我给。实在对不起,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田明匆忙返回来说。
“不用,我再补种一些短期作物就行,以后看住你爹比啥都强。去吧,忙你的去吧!”
风不刮了,西斜的日头火辣辣地照在这片土地上,他站在田头望着远去的田明背影,在心里嘀咕:我这人不歪,咋长出一棵歪苗?李金牛地地道道的歪人,他却长出一棵正苗,为啥?
他迷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