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清早，吕珍护理QQ菜园。当收完最后一株“菜”时，电脑右下角的企鹅，现出了一只闪烁的小喇叭。有人来加好友了，吕珍鼠标一移顺手一点，将一个叫“端午粽”的成熟男生收进了好友的行列中。
　　 吕珍退休后，一直在弟弟的公司里做事，上个月公司迁往杭州城里，她没跟着去，回到了家。
　　 不用再赶时间去上班，生活一下子清闲了起来。为了打发时光，她学会了一些电脑游戏，有时也看网络电视。本来，她是很少加陌生网友的，可近来“收菜”渐渐上了瘾，好友越多“菜”越多，她就来者不拒了，有时还主动去网上找来几个。
　　 此刻加对方为好友，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就是她的网名叫“清明馃”。想想也是有趣，节气对节气，点心对点心，像战争年代的地下党接头，一下子就成了“自己人”。
　　 “端午粽”是本市乡下的，名叫鲁口口，年纪三十出头，经营着一个山庄。他真是个生意人，与吕珍刚聊上天，就推介起山庄来了，说山庄傍山近水环境清静，是休闲养生的好地方，又说山庄有安华牛汤、马剑馒头、草塔羊羹、次坞打面等特色小吃，欢迎她光临。
　　 忽然，他话锋一转，问道：“阿姨取如此一个名字，是捏团做馃的高手吧？”
　　 吕珍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说：“家母会做花烛馃、搓绳馃、花轿馃等，品种繁多，而且馃馅特别鲜美，我不会做，就喜欢吃。”
　　 吕珍说起了一件往事：小学三年级，那天早自修，班主任说第二天去扫烈士墓。她最喜欢去扫墓了，一是可以看外面的风景，二是可以带着清明馃，一路走一路吃。
　　 想着想着走了神，感觉是走在扫墓的路上。忽然听见老师在问带什么，她站起来大声说“清明馃”，引得哄堂大笑。原来，老师问下午劳动带什么工具。
　　 鲁口口也笑了，问道：“母亲还健在吗？”
　　 吕珍告诉他母亲已过世多年，不过自己经常记起她，回味老人家的手艺。城区的街巷里现在也能买到清明馃，但形、味、色没能与母亲做的相比，吃了几次，胃口一点没有了。
　　 鲁口口说：“山庄里有清明馃，菁叶是田埂上生长的，米粉是石磨推出来的，而且用柴灶猛火一下子蒸熟，有一种原始的野性。明天我刚好要来城关办事，顺便带几只过来让你尝尝吧。”
　　 城里出生的吕珍曾在乡下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这些日子，她时常回忆山野上少年的笑声，田野上青春的爱恋。
　　 清明馃是她的最爱，对山村也有着扯不断的情结，但陌生网友，又是一个男的，能随便去见面吗？
　　 她打出了一个摇食指的表情，友好地拒绝了。
　　 大概觉得有些冒失，鲁口口感到不好意思，聊天一时冷了场。过了一会，他发来了一段话：“山庄的特色小吃，常请人免费品尝，当然也不是白尝，得提出改进的意见。这样吧，你定个地方，上午十点半我送过来。”
　　 这下，吕珍有点难以推辞了，想了想说：“城市广场中央大道，西施塑像前的长椅上。”
　　
　　 二
　　 城市广场离家不远，上午十点多吕珍坐在了长椅上。时近中午，秋后的太阳还是有点儿热，她打起了一把阳伞。
　　 退休前她是大商场服装部经理，而后在公司常接待外来的客人，养成了良好的礼仪习惯。此时，阳伞下的她依然有着职场女性的高雅气质。
　　 这时，一起共事过的王阿姨从大道那边走了过来，她与吕珍打了个招呼，开玩笑地说：“在等人约会吧，别让先生知道啊，不然醋坛子打翻了就难以收场了哦！”
　　 王阿姨的话，使她的心格登了一下，跳得快了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坚守着男女之间的那道防线，从没做过出格的事。今天却与一个从未谋面的男网友约会。
　　 想到这里，吕珍浑身有些不自在起来，觉得长椅成了是非地，低头看表，时间快到十点半，就决定马上回家。
　　 一抬头，只见旁边的石子小道上走来了一位中等个子的后生，他戴着一副大墨镜，一手拎着快餐盒，一手打着手机，说的是夹带外地口音的普通话。
　　 他就是鲁口口，电话是旅游公司打来的，关于山庄开发旅游基地的事，也许事情较急，以至于把快餐盒递给吕珍时，通话也没有停下来，只是取下宽大的墨镜，朝吕珍憨厚地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就在这一刻，吕珍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深而明、明而大的水汪汪的眼睛。
　　 望着鲁口口渐行渐远的背影，吕珍重新坐回到长椅上，心头一阵热乎，脑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双眼睛，已经三十多年没见到了。
　　
　　 三
　　 东山脚下有个小村，村头有一个大水塘，塘边铺着或横或直的石板。石板上常有人蹲着洗衣洗菜，还有小黄狗、小花狗低头喝水。水塘北边有三间平房，那是吕珍的家。
　　 吕家是城里的下放户，刚来时吕珍才八岁。她的父亲一直在县城机床厂上班，周末才回家。她母亲原来也是乡下的，结婚后来到小县城，在饮服公司当临时工，专做清明馃。
　　 小山村的田头地角长着许多香菁、狗脚菁，她母亲常去采，回家后晒成菁干储存着，她想吃清明馃了，就做上几只，有时还分送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
　　 一眨眼，她二十岁了，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村中的一些后生有事没事总喜欢在水塘边转悠，几个胆子较大的，还去平房里坐上一会儿。真正使她心动的，是一个叫王行的小伙子。
　　 其实，对王行朦胧的爱意，在她十四岁时就萌生了。
　　 小学毕业的暑假，吕珍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她特怕蚂蟥和水蛇，割稻啊种田啊等农活，说什么也不肯去干。队长说：“你给王行去做个帮手吧，他一个人牧三头牛，手忙脚乱着呢。”
　　 早先，王行的父亲在大学里教书，后来戴着一顶“右派”帽子回了家。七五年前后还是讲“成分”的时候，走出初中校门的王行尽管人聪明成绩也很好，但铁定上不了高中。不过他很安心，天天起早赶牛上山，摸黑牵牛进栏。吕珍来了，他把一头小黄牛交给了她，自己牵赶两头大水牛。
　　 这天下午，牛们放进了后山坡。山坎上几朵盛开的百合花随风摇曳，好漂亮啊，吕珍踏着草丛走了过去，没料到旁边吃草的老雄牛“呼”的一下把她顶到了下坎。王行正在搭建避雨的草棚，听见吕珍在大喊大叫，他急急地跑过来一看，只见她一脸的痛苦状，原来是崴了脚。
　　 山脚边有个凉水坑，他扶着她来到坑边，叫她把脚浸在水中，转而跑到山岗上摘来了两大把坚漆叶，用石块慢慢捣成糊状，均匀地敷在伤瘀处，最后拿过吕珍的花手巾包扎成一个蝴蝶结。
　　 王行的每一个动作认真而专注，完全是一副邻家大哥的模样。吕珍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嘴，和一双深而明、明而大的水汪汪眼睛……
　　 从此，吕珍像公主似的坐着老雄牛的背进进出出，王行在一旁守护着。到了山上，坐在草棚里看书看风景，王行则满山满垅赶着牛。
　　 隔几天，王行就采来三七、黄梔等，给她换药治疗。每次换药，他总是将她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模样很可人，皮肤也白得像嫩藕。有时，他会产生想咬几口的冲动，实在忍不住了，就搔挖几下她的脚心逗乐，草棚里不时地飞出他们的欢快笑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暑假结束，脚伤刚好治愈。九月初的一天，吕珍背着书包走进了镇上的一所中学。
　　 进入八十年代了，一切都在发生变化。王行的父亲落实了政策，到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去传授知识。王行已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牛早已不放了，管理着生产队的十多口鱼塘。吕珍没考上大学，她父亲挖路子找关系把她的户口迁到了城里，并招工进了老街的供销社。
　　 老街离村仅三里路，吕珍早出晚归，时常与他在水塘边碰面。
　　 初夏的一个夜晚，邻村放映《铁道游击队》。晚饭落肚，村里的姑娘小伙就成群结队赶往电影场。加映片是《新闻简报》，正片还没放几分钟，吕珍就对王行说不想看了。王行好像也没兴趣，说走就走，两人沿原路走了回来。
　　 天上飘着一块块白云，残缺的月亮在云中穿行，照得乡间土路一忽儿亮堂，一忽儿灰暗。
　　 前面有一株大樟树，到了树下，两人站住了。
　　 望着王行深邃的目光，吕珍问道：“外面世界大，你会不会一去不回还？”
　　 王行把吕珍揽入怀中，贴着脸说道：“放心吧，后山的草棚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时，背后的路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树底下一个重叠的身影迅速分开了。
　　 村里的阿二正在稻田里布放黄鳝笼，忽然发现对面路上来了人。电影刚开场，是谁怎么早回来了？他蹲在芦竹蓬中往外一瞧，是吕珍和王行，两人肩并肩手拉手，很是亲热，走到樟树下还面对面挨上了。
　　 阿二是藏不住话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在塘埠头向人们发布了消息。
　　 这事让吕珍的父亲知道了，气得脸孔铁青。那时候，居民户口简直是无价之宝。招一个“务农的”作女婿，门不当户不对，吕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吕父使出了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仅十多天时间就把吕珍调到县供销社，吕母也被接到了城里，三间平房卖给了村委会作办公室。
　　 一对恋人就这样生生地被拆开了。
　　 从那以后吕珍再也没去过小山村，也没见过王行。平时坐在柜台内，遇到山村的人来购物，她总是要打听王行的情况。人们告诉她，她离开的第二天王行也走了，去什么地方没人知道。
　　 随着吕珍结婚生子，家庭的牵连增多了，过去的事，慢慢地在她的记性中淡忘了。
　　
　　 四
　　 快餐盒里有六只清明馃，三只青三只白，并排整齐放着，还有点温热，吕珍吃了一只，馃馅是鞭笋腌菜，味道不错。
　　 这世界上容貌相像、五官相像的人多着呢，吕珍对自己的胡思乱想不由地微笑着摇起了头。
　　 夜晚，先生喝酒后早早地上了床，呼噜打得像响天雷。吕珍上网登录QQ，见鲁口口也在线上，早已发来了几句话，问清明馃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吕珍说清明馃很有乡土气息，并说了一些感激的话，接着问道：“小鲁，听口音你是外地来的吧？”
　　 鲁口口停顿了一会儿，说：“我的老家在浙西南的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父亲是诸暨的，到了我们那里跟我爷爷学习种植药材。父亲人聪明，熟悉很多中草药的药性，仅一年多时间爷爷就把药场交给他管理了。爷爷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这一年正月初三，由爷爷作主将大女儿也就是我母亲许配给了父亲。第二年端午我出生了。小时，我是一个夜叫郎，开口哭闭口也哭，父亲就把我取名为鲁口口。我们那里是大山区，交通、信息都比较闭塞。父亲订了好多份报纸，还经常与县林业特产局进行联系，大胆引进新的品种。经过十多年的打拼成了当地的药材大户，家庭也富了起来。”
　　 看了这里，吕珍插了一句：“你们怎么来诸暨了呢？”
　　 鲁口口回答道：“后来有关部门把我们村列为旅游开发区，父亲把药场转让给了别人，自己办起了农家乐山庄。这时，我刚好大学毕业，回来做了他的帮手。山庄很有地域特色，吸引了本地和外地的游客，生意十分兴隆，不料一场山火把庄里的一切烧成了灰烬。扑火时，浓烟闷倒了父亲，好端端的一双眼睛被熏坏了。这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提以前的事，一天夜里他对我说，老家村后是一大片山，小时放过牛搭建过草棚，与伙伴一起玩耍，又说山上有百合、山边有溪坑，如果开发山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知道，父亲想家了，于是在两年前全家来到了诸暨东山脚下，由父亲出面办起了一个山庄。”
　　 看到这里，吕珍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胸脯一起一伏的。这口口，分明是自己的姓，还有东山、百合、溪水等等，都与自己记忆深处的一景一物对得上号，难道真的是他？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可以说说吗？”
　　 “王行。”
　　
　　 五
　　 又是一个清晨，吕珍破例没有去护理QQ菜园。她早早地出了门，先是去城北的老中医那里取来了一大袋医治眼疾的中草药，而后径直来到客运中心，登上了开往东山的长途汽车。
　　 那里，有一双初恋情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