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志愿者(小说)
一
上个周末,气候适宜,温暖如春。我呢,由于是白班,下午两点之后,洗了个热水澡,便换身行头出去溜达溜达,既为透透空气,也是为了舒展舒展筋骨,毕竟长时间坐在岗位室里写东西,身体都快僵硬了。
兜里没钱的滋味并不好受,兜里和卡里通通没钱的滋味,那就更不好受啦。还好,我这个人的自制力比较强,没钱就过没钱的日子,旅游有穷游,逛街嘛,也有穷逛一说,我就属于这一类。
自从幼儿园开学,我就再也没有到健身专区锻炼过身体了,主要是白天地下室有老师在工作,晚上呢,不是由于白天太累了,想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或是打算书写文章,再不就是晚上的时候赶上午班了。
长时间锻炼身体的好处,就是给予身体以一种务必要动起来的刺激感。一旦长时间不动了,就会感觉很难受。所以呢,作为一个穷逛者,我也满心欢喜,毕竟不致让我的减肥成效付之东流。
大型超市也好,周边小街也罢,不买东西怎么了,只要是不偷不抢,我照样可以抬头挺胸、趾高气昂,穿插于人流之中。只是当看到货架之上那琳琅满目的商品,或嗅着一些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吃时,穷的含义,令我感触颇多,理解也便更甚了。
这种感觉不宜太久,否则必然会令自己深陷痛苦挣扎之中,甚至于会莫名地掀起强烈的犯罪心理。即便内心强大,意志超然如我,亦不免万不得已,极有可能做出悔恨终生的事情来。
二
从繁华街市回到幼儿园的途中,我发现但凡十字路口,其中一角总会有三两个佩戴红袖标的人在巡查。我还以为他们是公安或派出所的警察呢。可仔细一看,敢情却不是,因为他们既没有穿着制服,也没有警察该有的仪容仪表,不是岁数都很大了,就是走起路来根基不稳,左摇右晃的。倘若警察都是这副模样,百姓的安全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甚至还一度认为他们跟我身份相同,属于保安公司治下的保安,专管巡街一摊,这倒是极有可能的。因为据我所知,很多保安公司的保安,都有这方面的人员配置,招募一些岁数较大的,给他们发放的工资也比较低,只管把他们派遣到指定的街头巷尾去巡逻就是了。况且时逢两会,受地方或区政府,或镇政府,或乡政府指派的,由各个保安公司按人头分摊的巡逻任务,亦正常不过了。我就干过一次,只是后来再未干过。
可当我又仔细看了两眼,发觉还是不太对劲。保安公司治下的专管巡街的保安,大多是年纪五十岁往上的老家伙,最起码也得四十多岁了,而且还都是男的。然而这么多在十字路口巡逻的人,他们身上既没有穿着保安服,也不是一水儿的男人,有的路口,还有女人巡逻呢,这显然不是由保安公司指派的。再有一点,尤为有趣,这些人各个精神饱满,气度不凡,并爱说爱笑,有逗有闹,跟那些专管巡街的,一脸苦相愁相的,懒得吭声的保安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保安像是被逼的,他们呢,更像是自愿的。
难不成他们是街道或社区派来的?谁知道呢。
三
离幼儿园最近的道口,也有这种佩戴红袖标的人在巡逻。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岁数也都不小了。看他们的模样,就我这几近而立的年纪,都得管他们叫一声叔叔、阿姨呢。
我很想问问他们,毕竟我挺闲的,左右无事,何不找个人聊聊呢。
爱打听,恰是我这人的坏习惯。然而我之打听也分情况,譬如我从来不在事故发生地打听事故原因,因为我这个人讨厌当冷眼的看客,无论遇到什么事故,我从来不围观,反而躲得老远,心里面还得嘀咕两句,“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沾上晦气。”
你像跟巡逻的人聊天,我就觉得挺好,偶然邂逅,彼此开心,闲以畅聊,倒也能够排斥掉一些心中的孤寂和怅寥。但是今天已经很晚了,都快四点半了,我也有点儿逛累了,等明天的吧,明天周末,早点儿来。
翌日下午两点,下了班的我,也没洗澡,而是径直回到寝室换身行头,便出来溜达了。到这里再一看,咦,居然换人了,昨天是两男一女,今天则换成了两个女人。
由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便主动上前与之搭讪,“请问,你们是保安吗?”我礼貌地问了句傻话。
“不是。”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回答了我,“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咨询咨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呢,是志愿者。”她笑着说。
“志愿者?”我不明其意,茫然地问。
“志愿者的意思就是我们是自愿来这儿坚守岗位的。”另外一个同样四十岁左右的,身材略胖的女人插道。
“哦,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你要咨询什么呀?”娇小的女人看了我一眼,问道。
“哦,没什么,我呢,就是觉得奇怪。”顿了一顿,我怕对方会误会,又微笑着解释了一句,“您别介意呀,我呢,其实就是保安,所以我才会奇怪,保安公司里面也没有女人呀。”说完这话,我不禁露出一抹憨笑。
“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保安。”略胖的女人冷冷地说。
听她的语气,显然不爱搭理我。既然人家瞧咱厌烦,那干脆,还是离远点儿吧。
四
我刚掏出烟,抽了起来,正准备还像昨天似的,到处走走逛逛,但却被那个娇小的女人给叫住了。
“你是哪儿的保安呀?”她笑着说,给我感觉是那么慈眉善目。
“我?是那边那所幼儿园的保安。”我恭恭敬敬地回道。
“哦,待遇应该不错吧?”
“啥待遇呀,就只有固定工资,其它啥也没有。”
“不能吧,那可是公立幼儿园啊。”她颇为惊讶地说。
“幼儿园是公立的,可我不是公立的呀。”我怆然地、苦笑地说。
“你难道不是幼儿园招聘过来的吗?”
“怎么说呢,不全是。”
“什么意思?”
“我们是保安公司招来的,被派遣到幼儿园工作,不是由幼儿园直接招聘的,中间还有个保安公司呢。”
“哦,保安公司?就是跟中介性质差不多呗。”
“给我感觉一模一样。”我把头转过去,吐出烟气,这才对她说。
“那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呀?”
“两千五。”我毫不隐瞒自己的卑微。
“才两千五啊?哎哟,那可真不多。”她似乎怜悯同情地摇了摇头,说。
“哎,这也没办法呀,谁让咱没本事呢。”我极为谦虚地说,可能我已经彻彻底底没有了骄傲的资本吧。
“供吃供住吗?”
“对。”
“那还行。”
“可不嘛。要不然的话,就北京这消费水平,妈呀,两千五,光吃饭都不够。”
五
很奇怪,我居然能够跟这位阿姨聊得不亦乐乎。诚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问我,但我依然觉得很开心,毕竟,作为长者,她的每一句话都显露出了对于我的关心。管它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发自肺腑的,听着舒心就好。
我呢,也通过简单的询问,得知她与另外那个略胖的女人为什么会在大周末出来巡逻。
两会期间,作为党员的她们,被委任以严肃且庄重的任务,那就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在附近的道口巡逻,其目的是为了将突然出现的恐怖行为扼杀在萌芽状态。
我听罢,吸了根烟,面无表情,但心里面却波涛翻涌。“还得说是党员,一般人的话,想巡这种逻还没资格呢。只是,靠阿姨这样的人,真的能够将恐怖分子制服吗?恐怖分子都只有幼儿园里的小孩子那么大吗?”
想到这里,我竟不得不佩服形式主义的巨大威力了,果然非比寻常,不同凡响啊。
当然了,娇小的女人随后又说了一句,“其实我也知道,真要是遇到恐怖分子,我所能做的,唯有拨打110,真要是让我跟歹徒,或者跟恐怖分子交手,我可没那个胆子。”
“喂,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可是共产主义战士,为党,为国,咱们完全可以牺牲自我。咱们宣誓的时候不是说了嘛,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党,不惧艰险,不怕牺牲!怎么,忘了?”略胖的女人振聋发聩地说。
“没忘,没忘,这我哪儿敢忘呀。不过有一句说一句,真要是遇到歹徒,或者恐怖分子了,你敢冲上去啊?”娇小的女人冷静地看着她的好朋友,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敢啊,他要是敢出现,我就敢冲上去!”略胖的女人精神亢奋、声音如雷地说。
“还是你厉害,我可不行。真要是遇上了,我得第一个跑,我可干不过呀。”娇小的女人笑嘻嘻地说。
“你呀,你呀,组织上的精神你都白学啦,反而越老越害怕了。”
“别说现在了,年轻的时候我也怕呀。”
“这个你真得跟我好好学学,你看看我,从来就没怕过。”
“你是没怕过,因为你压根就没遇到过。真若是遇上了,没个不怕的。”
“你看看你,净说些丧气话,这可不好啊!”
略胖的女人显得非常气愤,那感觉像是在责备她的好朋友,不应该在我这么一个既非共产党员,又非共青团员,只不过是小时候加入过少先队的小保安面前认怂。
六
我看着她们你握拳我挥臂彰显着自己决心不改的姿态,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打气的慷慨陈词。我呢,除了呆呆地呆着,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走,不好意思,不走,又非常闹心。
我看得出来,跟我聊得来的那个娇小的女人,她的思想,她讲的话,还是很客观,很诚实的。而那个略胖的女人,她的思想,她讲的话,就没那么客观,没那么诚实了。难不成,人一旦胖了,口气都变粗变大了吗?
我决定了,我得赶紧走,要是再继续呆在这里半个小时,连我这种思想顽固的人都被那个略胖的女人给说化了。
但当我准备离开之际,娇小的女人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了我,并对我说:“小伙子,麻烦您帮我们照一张相呗。”
“可以可以。但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要照相呢?你们自己难道不能照吗?”我拿过手机,问了句。
“是这样的,你给我们照张相片,留个证据,证明我俩在这个时间段巡逻了。而我们自己照的,不好使。”
“好。你们摆好姿势吧。”听了她的话,我才晓得原来让我帮忙拍照的目的竟然是这个。
“我们的姿势不重要,主要是袖标,您稍等啊。”
说话间,她们俩彼此帮着对方整理套在大臂上的那鲜艳的红袖标,不能让它褶皱,不能让它翻卷,直到我拍出来的照片上能够清晰地看到“志愿者”这三个字,才算令她们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