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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芝麻(散文)


作者:落日村庄 布衣,317.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02发表时间:2018-03-16 15:00:02

油都是香的,这里人却只把芝麻油叫香油。
   ——题记
  
   我决定出来打工的那一年,家里种了六亩芝麻。
   我家的芝麻是赵庄种得最早的。那正是麦收当中,麦子一割倒,盘走,我感觉麦茬还有墒,就决心先把这一大块芝麻灰上。“灰”这个字在这里是动词,专指芝麻下种这个农事。这里的人从没有说过“种芝麻”。芝麻很小,又是双子叶,出土的时候不像玉米、麦子那样一根针尖往上顶,不大的坷拉压着就出不来。下种的时候要尽量把土整得很细,整成灰。我说的“下决心”倒不在这里。此时灰芝麻,我不单要说服自己,还要说服家里人。眼下麦子才割倒一半,盘到场里的也并没有打。麦收中的麦子,比天还大。有一件事发生多年了,一到麦收,村里经过或是没有经过的人还都会想起来。那一年麦收的一天,好好的天忽然起了风,风裹着黑压压的云。官印爷爷和奶奶赶紧往自家的麦场里跑,一人一把叉子给麦秧子上垛,官印奶奶肚子一阵疼痛,女人知道自己的事,跟男人说了一声就往家里跑,到屋里娃子就下来了,就像母鸡下了个蛋,几乎没见血,把血娃子裹巴一下,她就又想到了麦子,一场面的麦子一个人啥时候能垛起来,雨就要来了,她有些旋晕,用头巾把头缠了一下,就又跑出去了。她一到场里,雷暴雨就来了。她和男人一起直到把麦秧子全部上垛,才带着一身湿衣裳退场。当天夜里,这女人便发高烧昏迷不醒,牙紧咬着,想灌口水都撬不开。几天以后,她就死了。
   晚饭后,我一边做着明天一早灰芝麻的准备,一边招架着父亲、娘和妻子的质问、唠叨,他们说,先把麦子扒屋里再说。我说,麦子该收多少,一个不会多也不会少了,咱们现在要争的是秋收,春争日夏争时,麦茬子上安庄稼,最要紧的是一个早,早一天一个样,别的功夫填补不了,现在地里还有墒,赶紧灰上能出苗,等到麦子收打停当,地就干了,就是灰上,种子也是要等雨,下一场雨,那一天下?
   干涉无效,父亲也只好一声不响地帮我收拾起来。我们先把耧搬出来。这管耧好多年了,赵庄人差不多都用过。说实话,我现在老早把自家的芝麻灰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麦子一收完,就有人来借耧,借耧往往也要借牛。这可是安庄稼,咋能不帮个忙?张口容易合口难。我和父亲一起把三只耧铧备紧,两根耧杆子绑好,牛耕子也拴上。还有挂在墙上的芝麻种也取下来,放在耧斗子里。最后,我们把这些东西还有一盘耙全部装到架子车上,明早上爬起来尿一泡尿,拉着车子就出去了。要起早。早上有潮气,日头也不厉害,划开的土壤不跑墒。
   最后,我又摸着黑去一户人家。我们两家牲口配犋,我要通知他们夜里把牛喂饱。这条牛拉耙,我家的牛带耧。父亲帮耧,我摇耧。
   这一大块芝麻是连着两个早上才灰上的。一星期以后,麦子都弄得差不多了,那天傍晚想到了这块地,就过来看看。我弯下腰,看了半天没看见什么,再弯,腰便痛起来。一场麦收下来,没有哪个劳力的姿势不走形,我顺势趴到地上,这才看到,芝麻已经出苗了,小的很,灰绿色的。芝麻的幼苗赵庄人却不叫苗子,也不叫芽子,更不叫秧子。叫眼子,芝麻眼子。
   几天以后,落了一场雨,正好安庄稼。一得雨,各种杂草也都开始萌发,旺长了。这个夏天,做芝麻,将是我们一家子和很多人家最要紧的一头事。
   战幕由我们一家人拉开。向芝麻地进发的路上,父亲和娘除了一把刮草的小刨镢子,还拎着小板凳。他们是老将,深知做芝麻的战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芝麻眼子不像大豆、棉花的苗子,它的根特别浅,又脆嫩,除草不好用锄头,锄头的动作太大,会掀动地皮,把芝麻眼子掀掉,你只好蹲着或者坐着一点点地刮,一上午下来回头看看,也就一两间房子那么大一片,人就像是坐牢,有的人情愿去挑担拉车。灰芝麻一般不翻耕,只在麦茬上耙磨,也不施底肥,花期之前在雨天撒一点尿素就可以了,下本最少,病虫害也不多,就是小时候太缠手,有些人不敢多种。
   几天以后,做芝麻的人就多起来了。东边是娘儿俩,女孩叫鸽子,鸽子今年十六了,中考考的不大好,拿点钱高中还是能上的,她不打算上了,和燕子一样。燕子通过一个表姐引路,已经飞出去了。燕子临走约过她,鸽子却没有跟,鸽子说她爸的腿疼不见好,她走了地里活娘一个人顾不了,地荒了,还指望啥。鸽子娘的说法有点不一样:妮儿还小,俺不想教她在外头乱趟。
   西边地里,是威娘和两个儿子,儿子只是十来岁,刚进场还算干了一会儿,现在哥儿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坐在地上,威娘吼几声,哥儿就刨镢子一阵乱挥,也不管是草芽子还是芝麻眼子,他们可能就分不清。这会儿又不动作了,非要到旁边的乌龙港里洗澡,威娘不松口,他们也把刨镢子扔到一边,娘儿仨就这样在日头底下耗着。威娘有啥办法呢?男人官印一开春就出去了,麦收都没回来,听说还没找到正当活。他能找个啥活呢?手艺没有,力气头都金贵,在家干活,天一热就往树底下钻,威娘没少跟他叫。男人不在家,威娘只想争口气。麦子不是收上来了?麦子收完,在本门几个人的帮助下,威娘也灰了一块芝麻,两三亩。她是指望着两个孩子的暑假。没想到这才开头,两个老爷儿就不争气。
   半夜醒来,外面是沙沙的雨声。
   五天一小旱,十天一大旱。现在半月没下雨了,苗期的庄稼都在张着嘴等雨。不过对于芝麻,这一段天气正好。芝麻喜光热,厌阴雨,怕水渍,水灾大于旱灾。干天好除草,我家的六亩芝麻已经扎扎实实地做了一遍,芝麻眼子也酒盅那么大了。下一遍就可以站着锄了。这场雨后,芝麻就像春天的鹅娃子,一天一个样了。到下一场雨,尿素一撒,就进入花期了。这样的雨夜躺在床上想着地里的庄稼,我身上的那个东西也像得雨的一棵芝麻,悄悄地抬起了头。这段时间一天到晚蹲在地里几页子叠着,腰酸腿痛头发晕,夜晚又闷热多汗,不想挨着人,那个事儿就停了。现在,外面下着雨,阵阵凉气朝床上扑着。明早上也不用下地了。我轻轻地晃了晃身边熟睡的妻子,告诉她外面下雨了。“俺知道……”这娘们儿也是美滋滋的,像是扇子扇着。黑暗中,我的手悄悄地摸到一片草地上,我说,芝麻做出来了,这块地却荒了……
   人困马乏了。这时,老天爷却来了劲。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之后,雨便加大了,屋顶轰隆隆地响。不多一会儿,我们便开始担忧起来。一顿饭工夫过去了,雨还不见减弱。我们的心情已经彻底逆转。妻子有点受不了了,直往男人怀里贴。我们只盼着雨停。
   窗户一透亮,我就撑把雨伞,拉一把铁锨,光着脚出去了。
   雨早已过头了。沟沟豁豁到处都是哗哗的流水声。来到芝麻地,低洼一些的地方果然积水了,水深的地方差不多淹没了芝麻。两边的邻居也是一样,水都连起来了。排水的通道本来是有的,一家一户的耕作都给堵塞了,现在要赶快疏通。我家地头通了,要接着往官印那边通,这大雨天的,威娘一大早是不会来的。威娘的芝麻才做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个刮了一半的脑袋,这一得雨水,草就要起来了。
   一把花格伞,一把铁锨,鸽子来了。她丢下雨伞,就跟我一起挖。我问:你娘咋不来?她说:娘夜里头疼,出来还不淋死。一会儿,鸽子的全身就湿透了。薄薄的衣裳紧贴着身子,她有点儿不自在,不时地用手拎一拎胸前的花背心。一片黑云压过来,雨更大了……
   雨到了中午才渐渐停下来。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说芝麻地里的水已经下去了。这场暴雨,棉花、大豆、红薯都没事,芝麻却受不了,被水浸泡过的可能都要死掉,这样的地方折合在一起至少也有一亩。地是不能在那儿白着的,要想办法。
   一早淋了暴雨,到了晌午就觉着不得劲了,不光是头疼,皮还一束一紧的,心里发冷。娘看看我,说是雨迫的。庄稼人遭雨迫是家常便饭。妻子从村医那里弄来了药,我吃了。这女人还是显得有些不安,不像是单单心疼淹死了那么多芝麻,是心事忡忡的样子。晚饭她都没有动手,面条子是娘擀的,以往都是她自己来。面条子里下的是苋菜和荆芥,我最爱吃。今晚一碗没吃完,我就放下了,躺在了床上。
   老人和孩子们都睡下以后,妻子关上我们房间的门,拉紧窗帘子。完了,她又四下里看了一遍,生怕哪里还不严实。她伏到我的耳边,小声却又是严厉地对我说:听话!按着她的指摆,我横着躺在床上,两脚垂在床边。这时,她一下子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男人的一只脚,张开嘴,对着脚掌子使劲地啃起来。哎哟!叫过这一声,我便紧紧地咬住了牙。
   这事儿还是头一回。我清楚,妻子这是在给我拿汗。给人拿汗本来是有别的法子,吃片阿司匹林、喝碗姜汤、盖床棉被,这些今天没用。我们两口子清楚。赵庄人流传的经验,男人行房以后,全身的骨头缝儿都是开着的,几个时辰里头,不可以经受冷水的侵袭。不讲究这一点,会得“凉病”。即使当下没有明显的感觉,也会在暗中落下根蒂。补救的办法还是有的,必须由共事的女人使劲地啃男人的脚掌子,直到把男人啃得大汗淋漓,侵入男人骨头缝或是骨髓里的外邪才算被祛除。脚掌被人啃的滋味,不是疼和痒能够说得清的。它扯拉着全身上的每一条筋骨,是对男人的一种暗自地惩罚。这里虽然没有道德的拷问,我还是感到我和妻子的身子都是丑陋的。这娘们儿很知道用力,仿佛是一个女人的本能。她两只脚轮换着啃。这个瘦弱的女人现在很信这个。这些年来她不大不小的毛病从来没有离过身,检查不出来,吃药也没用。她经常埋怨我们夫妻间不谨慎,后悔自己坐月子的时候,大腿没有夹紧。此刻,我已经全身像水浇。我不想再忍受了。“中了!”这一声叫出来的时候,不意中我的腿猛地一蹬,那女人倒在了地上。
   这一身的热汗确实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睡上一觉,明天肯定会好的。明天我要领着父亲、娘和这个已经疲乏的女人,把有些地方多余的芝麻拔下来,趁着地湿补栽上去。天晴了。
   一天清早,村子西边那片白杨树下,是一个绿色的帐篷。帐篷的前面摆放着很多木箱子,一排一排的。场地上还趴卧着一条大黑狗。这些东西是夜里大卡车悄悄运过来的。村子里的狗叫了一夜。
   这是外地放蜜蜂的。他们的话一句都听不懂,大概是浙江、福建一带的,来这里赶芝麻花。
   七月的乡村,不忙了。在田间溜达的人常常会顺手摘下一朵芝麻花,叼在嘴上,小花朵是通的,轻轻一吸,清香清香。
   傍晚,我常常会出来,围着芝麻地转一圈儿。这一大块芝麻还是完整的,暴雨淹死后又补栽的,也看不出来了。
   鸽子家的比我们晚灰了一个多星期,现在,小田埂两边比起来高低差了一头。不过与别人家的比,还是不错的。这都是鸽子这季子帮了娘的大忙,两三亩芝麻总算做干净了。鸽子也知道这很不容易,花期里她有时也跑过来看看。那天,她用一根细长的草把粉红色的芝麻花串了一串,结成一个花环,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威娘这一边可就没法说了。芝麻又瘦又黄,这都是让草给挤巴的。有的地方还被给牛割草的人连草一起扫了,成了白地。娘一看这个样子,就骂官印:庄稼不收当年穷,日你妈家都不要了。现在,威娘也不来看了。那天见过一回,我没有跟她照面,我从芝麻地里斜着过去了。庄稼人把地种到这个样子,别人不说,自己都抬不起头,就像她跟一个男人在芝麻地里打滚,被我看到。
   那天晌午妻子从地里回来,就撵我到芝麻地里看着,芝麻叶被人打了,肯定是乌龙港北边的女人打的,那个村上爱插红薯,不大灰芝麻,她们趁着中午地里没人,就几个人一起趟港过来,我们家的芝麻最排场,就先看上了。
   这里人爱吃芝麻叶。芝麻叶是苦的,连吃尽百样草的牛羊都不吃它,。经人一弄,就不一样了。芝麻下部的叶子宽大粗糙,没有人要,上部的又太琐碎,中间的最好。我家每年都要像给老牛弄草一样打上几筐,架上劈柴火,一锅接一锅的蒸出来,用大筐在水塘里淘去黑绿的汁液,一团一团地捏干水,摆到席子上晒干。芝麻叶的吃法,以下豆面条最为普遍,豆面条是小麦、黄豆掺和着磨面,擀出来的。豆面条入锅,下上一团芝麻叶,再切一点葱、几只红辣椒,便成一配。芝麻叶虽经洗淘数遍,仍然油滑厚重,这时的芝麻叶还是有一点点苦,已经是恰到好处了。
   芝麻还没有完花封顶,打叶子会影响对收成。见我还没走,妻子又叫了:抓住了,把那些女人的筐给抢下来!我说:中,要是就一个人,把她的裤子也脱下来。
   今天好日头,风也不小。不少人家都要架芝麻了。
   芝麻在秋庄稼中最先成熟。这几天,芝麻多的人家都忙起来了。那么多的芝麻要一棵一棵地割。有的人怕水淹死了芝麻落了空,地里还带了豇豆,豇豆蔓子缠在芝麻上,割的时候得把它一条一条的解下来。有的芝麻瞎了(下部最先成熟的蒴子已经干裂张嘴,割倒了芝麻粒儿就会掉下来),下地的时候就要带一个大簸箩,轻轻地割掉瞎芝麻,拿到簸箩上倒过来,用镰刀磕几下,磕一天簸箩里也没有多少芝麻,不过一碗。割一阵子还得捆扎,捆扎好的叫芝麻个子,一个子二三十斤,一架子车装几十个子,千把斤,套牛曳到场里垛起来,捂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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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芝麻》,详尽地记录了种植芝麻的艰辛,可谓粒粒芝麻皆辛苦。作者用素朴的文字一一历数着从种植到管理再到收获所付出的劳动与汗水,让人读之,不由得心生酸涩。六亩地,全家人风里雨里艳阳下晨曦中忙碌数个月,终于收获了十二袋子芝麻,近九百斤芝麻卖了两千块,这令人欣喜的收获轰动全村。但是却比不上手艺没有、力气头都金贵的官印在城里跑摩的挣钱多。“我”妻子梦里不肯用卖芝麻的两千换官印家里威娘取来的五千,含蓄地表现了农民对自己劳动成果的珍重,而梦醒时的自责,也显示了她内心的无奈。历尽辛苦,芝麻丰收却收入甚少,作者以悲悯的情怀生动地记叙了芝麻这一作物管理之艰辛,字里行间抒发着对农民兄弟的同情。而结尾“我”出去打工的决定以及遇到鸽子的叮嘱,也表现出农民兄弟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自己挚爱的土地的无奈。触动心扉的佳作,情感浓郁,动人心弦。倾情荐阅。【编辑:风逝】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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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8-03-16 15:02:03
  读完全文,终于明白了题记的含义。种芝麻如此艰辛,得到收获如此不易,难怪其油名为“香油”!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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