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屋之怨(随笔)
引子
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生吃各种瓜果蔬菜,鸟蛋海鲜,住在天然的山洞里。一切倚靠大自然的馈赠,是不需要考虑盖屋修房,这种看起来,又花钱还劳心费力,一不留神,邻居之间还会相互扯皮、结怨的事情的。
那时,远山有雪,皆是简单的留白。融化时,那些刚刚填饱肚子的人类的祖先,是不会考虑会不会有美妙的梵音飘过来的。他们活的简单,他们过的快乐。他们从这片森林跑到那段河沿,只要肚子不饿,其他就都是浮云了。他们还不会把所有树上结的果子,都据为己有。也从没想到要用渔网捕捞更多的鱼,吃不了就用盐粒把鱼腌起来。留着冬天,大雪纷飞,河流上冻时再拿出来吃。
也许有一年的冬天太冷了,天上的鸟儿都飞去了很远的地方。陆地上的多数走兽都学会了冬眠。河流冰冻三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一股不知从何处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的地动山摇,好像还有鬼哭狼嚎。那些头脑简单,但是快乐单纯的人类,无论怎样寻找都弄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甚至想去喝一口山泉水,在下山寻找的途中,竟然被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枯枝烂叶,吹下了万丈深渊,葬身在了深不可测的无名谷底。
也许这个跌落谷底的人类,是为一直照顾自己的另一个同伴去冒险取水的。也许那个等待同伴取水回来的人类,在久等同伴不归的漫漫长夜里,感到了孤独与恐惧,学会了思考与观察。也许他凭借着同伴无意中,扔在山洞外边的一堆没来得及吃的坚果,和洞外不远处,半树没有腐烂掉的野山楂,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异常寒冷的冬天。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有些成熟了。他懂得了收藏和把大自然的馈赠,占为己有。以备再一次大雪纷飞之时,自己不再重蹈覆辙,落到跟同伴一样失去生命的相同厄运。
人类赤裸着,攀爬着行走和弯着腰觅食的时候,心智如同刚生下的婴孩。一切行为皆是本能反应。当人类终于学会了直立行走,学会了制造简单的涉猎工具;开始钻木取火,学着吃熟食的时候,一切行为,就不再是本能的饥饱反应;而是在异常艰苦恶劣的环境中,所形成的条件反射。当人类不单学会了直立行走,捕捞和狩猎,采摘与收藏;还学会了以树叶来遮自己的赤裸之羞时,这意味着人类已经开始有了自我意识。他们走在,你是你,我是我的认知边缘;在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的好奇与纠结之中挣扎徘徊。
也许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不是来自身体感官的另类痛楚。人类的不断繁衍,自身周遭环境的不断恶化。可以共享的资源越来越少。这时,有少数人类,也许第一次学会了私藏而不是收藏。陆续,又学会了霸占和掠夺,而不是只求温饱的点滴所需。第一个学会只与同伴们共同围猎,而不与同伴们共住一室的人类,也许是“最伟大的人类”。他把“有难同当,有福独享的种子孕育出了嫩芽,并开始试着让它长叶开花,长成参天的大树,及至根深蒂固,发扬光大。”
一
你在有个冬天很冷的深夜里,躺在四面有点透风的急需翻盖的土屋里,因为感到寒冷和有点饥饿,而想起书上看过的这些事情的时候。你突然“很佩服那些学会了思考,有了自我感觉的,从此让人类文明一再刷新的自己的祖先们。”人类的进化,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血淋淋的教训伴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非凡勇气,一路喑哑高歌,一路前仆后继。你有时候甚至设想,如果人类一直没有自我意识,一直过着只取所需,温饱即满足的生活,那么到了现在人类社会是个什么状态呢?
不过,你感觉着,你这个设想要有一个很大的前提;就是,要想让人类没有自我意识,没有自私自利的念想;除非,人类的生存环境是一成不变的,或者最好也是环境变化是越来越好的,才行。人生来,确如一张白纸。单纯而洁净。并不像西方圣经上说的那样,人生来就是一身的罪孽,所有的苦痛与折磨,都是宿命与救赎。你认为这种思想,是人类有了阶级社会和人类自身认知有限的产物。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与自己有点水火不容的阶级的欺瞒和哄骗。
比如,人生在上流社会,就是高人一等。人生在社会底层,就是天生下贱。你认为这根本都是无稽之谈。生命,是一种自然现象。它不会因为你从小生在帝王之家高人一等,就会给你满腹的经纶和最聪明的大脑。也不会因你出身贫寒,就会剥夺你渴望学习,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求索的一颗心。不过,你认为,不管世界有多么不公平,起码有这么几样东西,人类的命运是共同的,绝不会厚此薄彼。它就是:孕育,智慧,老去,疾病,死亡。
孕育,富人和穷人都会怀孕,都能生孩子。并且,生出来的孩子,第一声啼哭,都是“哇,哇,哇哇哇”。都是一张呆萌的小脸,粉嫩的皮肤,单纯的眼睛。都会伸胳膊蹬腿,张着小嘴寻找可以吸吮充饥的食物。
智慧,这是穷人和富人都有可能拥有的一种多数来自后天培养的财富。它不会因为你出身高贵,就让你与生俱来,随身携带,终身拥有。也不会因为你生在寒窑,就让你的脑子变成不能开花的朽木,一辈子只于愚钝为伍,贫寒作伴。
老去,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从一出生开始,就在逐渐衰弱老去的道路上慢慢行走。谁都不会例外。上苍不会因为你身份特殊而格外垂怜,把你的一切都停留在生命最好的时光里。也不会因你身份低微又自甘堕落,而不让你在大彻大悟的某些黑夜里得到解脱。
疾病,不是穷人的专利,富人的免疫品。疾病,只与自身的身体状况结伴而行。不会因你富贵狂傲而不敢招惹你,让你健康长寿;也不会因你穷困潦倒,而喜欢雪上加霜,令你即刻毙命。你有时候竟然觉得,这是疾病,“最最可爱的地方”。
死亡,古往今来有谁能逃得了这个字眼呢?宇宙再神秘莫测,也是有科学根据的。迷信再盛行,还是有被揭穿的那一天。而,死亡,纵使让人心生恐惧,它却是最公平的那一个。穷与富都难逃死亡的厄运。它的魔爪,会一直与你如影随形。穷时无法摆脱,富时也摆脱不了。
你在脑海中,因为白天多看了几本哲学方面的书,而思想空前活跃的睡不着时,其实已经是十冬腊月里的后半夜了。因了窗外呼啸的北风和被窝逐渐流失的温度,你终于恢复了理智。你明白,你所处的这个生活环境,已经到了临近二十世纪初的80年代中期。你刚刚初中毕业,没有再去复读初三。你没有走那条凡是有梦想的女孩,必选的去复读初三,争取明年考上中专或者重点高中以后再考大学的路。
其实,你不去复读的理由很简单,明年家里要翻盖新房子了。明年,你妹妹要考高中了,她数学比你好,比你更有把握以后考上大学,给父母和家里争光。还有就是,后年你弟弟也要读初一了,不但学费越来越贵,而且你弟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是未来新宅基地的继承人。以后还要娶妻生子,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不让他好好念书,将来找不到好工作,这一切怎么实现呢?再有就是,你最近这两年,经常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下半夜里,听见睡在堂屋的父母在低声说话。盘算着明年翻盖新房还差不少钱的事。
你在这个村里简单快乐的居住了17年,除了学习和学校的事情,对村里的其他事情,其实几乎一无所知。你只大概知道,在农村,土地包产已经到户了,农民不用再去生产队里混工分,大锅饭终于取消了。每家按人头分得几亩责任田,将村里大片的土地,化整为零,以田埂两头的界石为界,这边是张三的,五口人四亩地。那边是李四的三口人,二亩四分地。以此类推。那时,你的父辈们,都自豪的成为自家屋里户口本上的户主,拥有土地所有权的自主种田人。而以前那些村落里破旧的房屋,在各村支部村委的统一规划下,开始拆旧屋,上新线。实行“几个男孩几处宅基地,女孩不给宅基地的基本政策。”
你其实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女孩不分给宅基地的事情呢。你只听父母说,只要政策到了谁家住的那一片区域,谁家就要赶紧走亲访友,多借点钱,再配上自己半生积蓄,开始拆旧屋子,盖新房子了。如果到了你屋前你不拆不翻盖,就是违反了国家的政策,处罚是严厉的。你将暂时失去新宅基地的占有权,被其他翻盖新房子的人家占去。等你以后想翻盖的时候,再去跟村里申请宅基地;会遭村干部冷眼,让以前不和睦的邻居和走动冷淡的亲戚看笑话先不说,只说这个重新去镇上县里审批的手续,就异常繁琐,难上加难……
二
你家原来的旧院子,长长的。有三大间正堂屋,坐北朝南。正中的那间,算是平常吃饭,喝茶,招待亲友的地方。左首,爷爷在时曾经住过,后来空着,土炕上放了些暂时不用的家什。再后来,小弟弟长大了些,就睡在这间屋里。又重新收拾了一下,放进去一张上边可以写作业,下边上下两层可以放碗筷和剩菜剩饭,以及暂时吃不完的窝头咸菜、煎饼等的菜橱子。右首,现在是你父母住,以前是你大伯家的小哥哥住。后来他跟着大伯去了新疆接班当工人了,就空过一段时间。以前你还去里边,找过你的小花猫坏坏。把它从你哥的枕头边,抱到自己屋里去玩。现在那里间门上,挂着个布门帘子,你长大了后,晚上父母睡了,你就很少再进去。
东边是带着套间的两大间厢房和一间饭屋。你跟妹妹住在里间。外间,有时候空着,有时候大伯家的大姐姐带着小外甥来了住几天。有几年的冬天,还租给来村里住着的外村的出工人员住过。你家有垒了两个灶台的大饭屋。大灶台,蒸玉米面的菜叶葱花窝头和香脆的贴饼子。也偶尔在蒸窝头的锅里,代蒸几个白面馒头,留着给放学回家就喊饿的小弟弟吃。
小灶台,垒了两个锅头。一个熬玉米粥,一个炒菜。大灶台,平常用不着的时候,你看见妈妈总用锅佩(山东方言:锅盖)盖着十印的大铁锅,上边压块砖头。再把旁边长长的风掀(山东,某些农村自制的烧火时候的辅助用具),也推进风掀箱里,省的跑进去老鼠,再烧火时候吓一跳。小灶台,是经常要用的。一日三餐,每天都要烧火做饭。那时没有电磁炉和煤气灶之类的做饭炊具。一到饭点,每家院子里,都会冒出青烟,袅袅的,漫上天空。在村外地里干活的人,老远就会看见,就会在微风暖暖的夕阳中,闻着不知谁家的饭香,嘴里噙着自制的纸旱烟,扛着锄头往家走。
有时回村吃饭的人,身边还会跟着一两条自己养的土狗。他们紧跟主人的步伐,一路跑跑停停,十分的喜乐。就算因为跟其他地里的狗,打招呼时候,一言不合彼此乱咬两声,心情好的主人也不怪罪,只是斜眼瞟一下,吐掉快烧到嘴巴的烟蒂而已。
紧挨着饭屋的是一间挺大的大门屋子,从这里开了带着门栓的两扇木头门,外边,就是长长的胡同了。胡同的墙,一边是二奶奶家的院墙做的,一边是四婶子家的院墙做的。胡同尽头,二奶奶家大门口外,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再一拐弯,中间有一小块空地,空地延伸处,向东向南向西向北,就又是另外一翻光景了。那时,有十几户其他的邻居,就住在这另一番光景中。他们会在农闲的时候,来这片小空地上转转,坐在老槐树的阴凉里,跟你的妈妈和二奶奶以及四婶子拉呱(山东方言:说话)。
三
你家原来的旧院子,长长的。你家的大街们,原来朝东。推开宽敞的大街门,走进院里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截土垒的影壁墙。影壁墙上中间砌成个不大的四方框。里边画着棵时间久了,快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迎客松,有一张福字倒贴在上边。春天的风大,吹下来一个角,剩下的还安心的贴在上边。影壁墙下面墙根处,放着一块很滑溜的长方形青石头条子。你曾经坐在那里看着弟弟妹妹,好让你妈清净的摊煎饼。你的爷爷也在那里坐着打过盹儿。有只黄鼠狼还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趴在青石条上想偷鸡,被喝醉了酒半夜起来找水喝的你爸,给吓跑了。
影壁墙的后边往左一拐,就是厕所(山东土话也叫茅房)。厕所里,有两面墙是邻居家的屋子后墙。另外两面墙,是自家盖的猪圈外墙,接盖起来的。它的巧妙在于,自家人入厕排出的一切,都直接回归猪圈,被自家的猪给处理了。很环保很实用。缺点是,上厕所时,人在上边栏蹲着,一只母猪和一窝猪崽子就在下栏,挤挤扛扛哼哼唧唧的有点吵。
紧挨着猪圈的据说是一个牛棚,以前生产队混工分的时候,爷爷盖的。后来还养过几只羊。爷爷不在以后,改了给几只下蛋的大白鹅住了。牛棚前脸右边的墙,还接出一截子,竖着成捆烧火用的玉米秸杆。玉米杆竖在那里,紧靠着一棵挺大的梧桐树。梧桐树的低杈上,秋后会挂几辫子耕地时候捡回来的玉米棒子。玉米棒子上边,有时候大黑蜘蛛也去结个网,召点小飞蛾、小虫子来充饥。
牛棚右边有个大空间,安着一盘石磨。以前没有电磨的时候经常用。你妈说,她怀着你们姊妹三个的时候,都推过磨,摊过煎饼,还去村外的镇子上为了挣大队里的工分,砸过小碎石子。那些石子,据说是给镇上用来赶集的街面,铺下雨不再泥泞的柏油路用的。你听到你妈说这些的时候,总是有点难过。就尽量显得懂事一些。多干点活,让她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