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虚(小说)
弁言
自来熟的我,每到一个崭新的环境,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跟同样豪放不羁,能言善谈之人打成一片,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何种收入,只要我能接触到,都行。
至于那些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之人,我非但不愿与之闲聊,反而还会敬而远之。既然人家瞧不起自己,我又为什么要瞧得起人家呢?
作为男人也好,作为文人也罢,我有埋藏于内心深处的骨气和孤傲,虽然面上显示不出来,但在露笑的外表之下,那一份内敛的个性却已经持续将近三十年了。
总体感觉,我是个怪胎,跟女人通常没什么可聊的,但跟男人,却聊得风生水起,几日下来,一水儿的哥们,无论多大年纪,无论高矮胖瘦,不说无话不谈吧,也差不多。当然了,久历社会的我,深知有些方面是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有些方面,则应该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在世为人卅载,一些教科书上的知识和道理不仅读了,而且读了很多,却感觉是通篇屁话。自从步入社会以来,一切关于生活,关于社交,关于人性的存储于脑子里好长时间的那些个所谓大贤大哲,大家大者的传世之瑰宝,警世之格言,通通可以删除了,因为通过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千锤百炼,我已了然,这些所谓的道理是一些人讲给我听,并打算让我牢记的,却不是让我使用的。因为我用过,并且很认真地用过,结果我发现,这类东西并不好用,至少比之权力、金钱、心眼儿、巧舌如簧、损人利己差多了。后者能够让人发家致富,并一富再富,权上加权。但前者却只能使人保有一份善良的信仰,单薄的初心,唯此而已。
我就属于前者,然而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讲,我的信仰和初心并不纯洁,只是所得还不是很多,姑且留了下来,以此示人,彰显一番,免得招致人家冷言冷语、辛辣鄙视,“难怪狗屁不是呢,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最起码的作为人的道德品质都没有”。倘使如此,我就真成一无所有的人了。
一
昨天,是个好日子,一来保安公司在前天下午的时候总算是把拖欠我们半个多月的工资给开出来了。二来嘛,昨天是周五,众所周知,长期白班工作的员工心目中的周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期待和憧憬——明天就能休息啦。
只是对于我来说,或者说对于我们这个行业来说,并无休息日,只管干就是了,但比较平常的日子,周末自是无比轻松的。无人的校园,对于看门的保安来说,跟休息日又有什么区别呢?在我看来,就差门岗室里摆一张足够我睡下的板床了。
我们晚上五点半站完岗之后,聚在大门口抽烟,目送那些老师,还有孩子们回家,并且嘴上附一句“周末愉快”的问候,我就跟刘森聊起天来。
也不知怎么,幼儿园里的工作人员并不少,领导也好,后厨也好,后勤也好,还是那些年纪轻轻的女老师也好,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刘森聊天,他是后勤部门的电工,比我稍大几岁。只是当我们接触时间长了之后,我才敢于笑谑地揶揄他,“森哥呀森哥,你这电工怎么净干杂活呀。”
“哎呦,没办法呀,谁让咱挣这份钱了不是。”刘森苦于无奈地说道。
幼儿园不比工厂,单纯意义上的电工,也未免太过于轻松了。听刘森说,他是以电工的名义受聘于幼儿园的,但是干的却是后勤的活儿。后勤的工作,除了电工,自然也包括勤杂了。
给我的印象,他是个“三好男人”,甚至于说他是“五好男人”也不为过,虽然我也不晓得这所谓的“三好”、“五好”具体都指哪些方面,反正他给我的感觉就一个字,好。无论是对家庭,对妻子,对孩子,还是对待工作,以及对待如我这般的朋友。
我有时候不禁会扇自己一个嘴巴,像动画片里的桥段似的,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很难想象,恰如我跟老韩俩人偶尔吃饭的时候讲的那样,“园里的一些领导,老师,工作人员,能够拿我们俩这样的保安当回事儿,并没有嗤之以鼻,并没有爱搭不理,说明我们做得还不错。”
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秘诀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能够把我所拥有的倾其所有展示出来,就是那些姑且保留的并不高尚的道德品质。
二
“你怎么还不走呀?”我问刘森。
“干嘛?撵我呀?”刘森笑说。
“不是撵你,你不虚货吗,平常一到下班,第一个跑去热车,恨不得一脚油门就扎回家,我听说好像是怕被媳妇收拾。可今天咋了,不虚了?”我笑呵呵地说。
“虚呀,我能不虚吗。跟你比,我虚大了。你看你,早就把棉袄脱了,你再看看我,棉袄还得穿着,这天儿,不穿,冷。”
“你之前跟我说你老家是吉林的,可我这一看,你这质量……可别给吉林丢人了,确实虚。‘幼儿园三虚’,你排头一个。我可听老张(幼儿园里的司机)说了,你没来之前,他是第一虚,你来了之后,他就离开老末的位置了。”
“你等着嘿,小鹤,你给我等着,等我把身体练出来的,到时候我摔死你,你信不。”刘森冲我指指点点,吐沫横飞。
我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却只有一百二十斤的体重,看起来是那么弱不禁风。于是我冷笑两声,冷冷地说:“我看呀,还是算了吧,就你?我估摸着早上那五级风都能把你给刮走喽。”
“嘿,你这嘴,真够损的嘿。行,我不跟你聊了,我服了,我干不过你,躲你远点儿还不成吗。”说着,他还真打算走。
可我却一把拽住了他,并搂住他的脖子,问:“咱哥们,不开玩笑。说实话,森哥,你咋还不走呢?”
“今儿走不了。”
“咋了?”
“值班呗。”
“值班?不是说两会期间园里值班的都得是领导级别嘛。你,够资格吗?”
“我不够啊,但有人够啊。”
“谁呀?”
“李园长,这总够了吧?”
“俩人值班啊?”
“啊。先不聊了啊,小鹤,我呢,得赶紧走了。”刘森忽然说道。
“你不值班吗?”
“我有点儿事,一会儿就回来。等我啊,回来咱再聊。”说着,跑去开车,捎带送几个顺道的。
三
适才还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幼儿园门口,一下子就冷清了。温暖狭小的门岗室里,就我和老韩俩人。
我俩四目相对,看了一眼,然后讲了一大堆闲话,属于男人之间的谈话,包括必不可少的酒,也包括必不可少的痛苦的工作经历,生活经历,以及还包括必不可少的女人。
除了女人,其它我都能跟他聊得不亦乐乎。但女人,由于我不曾拥有过,所以只能保持缄默。
他呢,则跟我聊了一些关于他前妻的事,但聊着聊着,也就不聊了,而是招呼我到门口抽根烟。烟气入肺,从而迫使他加速淡忘,忘记他的前妻,忘记他跟他前妻之间的那段幸福美满的生活。真能忘记吗?我认为不可能。为了不加重他的伤感,我选择沉默,像道边的警示牌似的,萧然伫立。
再度回到门岗室里,他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一看,敢情是支付宝里的外卖减价红包,十五块。
“哎哟我去,十五呢,这个得花了呀,不花亏了,你说是不。”老韩冲我说。
“得花。”我说,“不光你话,我也得花点儿。”
“啥意思?”
“这不刚开支嘛,打算改善一下生活,我得给森哥打个电话,让他帮我带点儿吃的,来几个烧饼,再来俩小菜,最好啊来一个拉皮,再来个炒菜,整一顿,我想吃烧饼,我想吃拉皮了。”我一边跟老韩说着,一边给刘森打去电话。
关于吃喝,我从来不用外卖,哪怕是有所谓的减价红包,我也不用,因为还是觉得贵。至于所谓的减价红包,其实就跟商场的打折卡卷是一个道理,无非是促销的一种手段罢了。什么买一百免三十,再给你个十块钱的红包,刺激你下次再来消费。一来二去,就是勾引你图便宜,多花钱。
“咦,森哥不接我电话,第一遍不接,第二遍给我挂了。完了,我老说他虚,急眼了。”我苦笑着说,只能通过微信把我想要吃点儿夜宵的想法告诉他。
“叫你说的,森哥可不是那样的人。”老韩说。
“开玩笑呗,森哥,大好人,谁要说他不是好人,我都干他。可能啊,现在是晚高峰,堵车了。”我撂下手机,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扒拉手机外卖店铺的老韩。
“觉得哪个行?”我问。
“瞅哪个都行,关键钱不行。”老韩撇着嘴,愁苦不已地说。
我大致看了看那上面的菜肴,照片拍得属实不错,相比较照片,价格更好。另外不得不说,但凡外卖,量都普遍较少,那上面的照片,给我感觉更像是一种欺诈行为。这也是我从来不点外面的原因。
“不行,我得整点儿吃的。有十五块的红包,还有新客户的减免,挺便宜。”说着,老韩便开始挑选他相中的菜肴。
我呢,看了看我那既不闪灯,也不亮屏的手机,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个孤家寡人,在高科技的时代里,我仍如宇宙中的某一颗行星,在没有光的照射下,黯然自转。
“你看看,这俩菜,行不?”老韩问我。
我一看,护心肉、猪头肉,“不错,行,就这俩了。”
“还得来点儿酒,对,再来四罐啤酒,咱哥俩喝。”
“行。”
四
老韩订的外卖正在路上,预计半个小时就能送到。而刘森那边也给我回了电话,问我净需要买什么,他就在饭店呢。我把我想吃的告诉了他,他说再来个溜肥肠行不?行,当然行啦。
过了不一会儿,刘森又跟我发微信,说酒带不了了,微信里面没钱了,他呢,正在赶回幼儿园的路上。
就这么地,我和老韩来到大门口抽根烟,静待外卖以及森哥的伙食。
不到七点四十,人全菜盛,我们三个就围坐在前岗的地板上吃了起来,刘森坐椅子,我和老韩干脆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怕五个烧饼不够,刘森又回到后勤办公室,拿来一小袋豆包。作为吃货的我,立即取出一个,尝了一口,甜甜的。细一看,敢情里面的陷不是豆沙的,而是果酱的,难怪会这么甜。
我给老韩发过去一百块,因为老韩之前从未用过支付宝。而后老韩又转给刘森五十五,总不能让刘森破费吧,毕竟都请我和老韩两三回了。
哥仨一起吃着,我和老韩则对饮着啤酒。主要是无论我和老韩怎么说,怎么劝,刘森死活就是不喝酒。实在被逼的没有办法了,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你们就弄死我吧。”以至于我和老韩只得作罢。
酒,不必每个人都得喝,但话,务必每个人都得说。哥们之间的小聚,期间自然不能无话,真若无话,那么也便不是哥们了。
要说善谈,我说第二,还没人敢说第一,所以我问刘森,“我说森哥,你这既不抽烟,也不喝酒的,怎么还这么虚呢?”我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因为我了解到他这两天一直在扎针灸,听他说是因为脾胃不好。
“我听你说你喝酒吐过血,是吗?”刘森问我。
“啊,吐过,所以现在不怎么喝酒了。这不老韩非得逼我喝嘛,不然我也不喝。”我说。
“吐过血之后检查没,什么毛病?”
“没呀,没啥毛病啊,就是感觉恶心。后来不喝,也就不恶心了。”我说。
“你那根本就不是病。”老韩插道,“我见过喝酒吐血的,胃穿孔,那才叫真的吐血,哇哇的。小鹤啊,你这吐血,我看就是嗓子眼儿难受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是吧。”我说。
“韩哥说得没错,真正喝酒吐血的,都是胃烧坏了,我就是。”刘森说。
“你?”我惊讶地问。
“真的假的?”老韩也同样感到非常惊讶。
“我骗你们干什么呀。”说这,刘森把上衣掀开,露出并无腹肌,但却平坦无肉的肚皮,“你看看,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我仔细观察,发现他肚皮上有一道深褐色的刀疤,就跟孕妇剖腹产留下来的疤痕一模一样。原本我也不知道,但母亲曾经让我看过她肚皮上的刀疤,还说我就是因为这一刀,保住了性命,在世为人的。
“乖乖,什么情况啊这是?”我按了按他的肚皮,问。
“还能啥情况啊,喝酒喝的呗。”刘森淡然地说。
“胃穿孔?”老韩问。
“啊,对,就是胃穿孔。当时都快把我喝死了,要不是抢救及时,兄弟呀,现在你们可能都见不到我了。”刘森后怕不已,又感慨万千地说。
“想不到,森哥你还是个社会人儿呢。”我说。
“哎,什么社不社会的,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反正啊,就这么一场大病,我就像你说的似的,虚了,彻底虚了。”
五
刘森只吃了两口菜,剩下的时间只是与我和老韩聊天。由此我才知道,正是因为那一场大病,才使得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胃不好,脾不好,还特别爱挑食。正像他跟我们说的,并不是他想挑食,他也像想我似的,吃嘛嘛香,可有些东西实在是太刺激胃了,吃了,喝了,就会不舒服,胃痛。
聊了能有半个小时,刘森收到李园长的微信,随即跟我们说,“韩哥,小鹤,今天呢,就到这儿吧,李园找我过去。本打算今天咱哥几个还去三楼活动室唱唱歌,开心开心呢。可园长值班,没机会喽。”
“哎呀,这事儿咱们哥们还能不知道嘛。”老韩说。
“就是,没事,你忙你的,有什么事儿尽管打电话招呼,别客气。我们俩每人就两罐啤酒,喝了了,该值班继续值班,该睡觉回屋睡觉,没事,你就放心吧。”我说。
刘森离开了前岗,只剩下了我和老韩。我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拿起罐啤,一口喝掉半罐,随后对刘森喝酒导致胃穿孔的过往发表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感慨和看法,无非量力而行,切莫迷醉,伤了身子,遭罪的毕竟是自己。
另外,我看我以后得改变一下对于森哥的称呼了。虚伪、胆虚,这种人完全可以冷语讥刺一番。然因病而虚,导致力不从心的,自然不好一再笑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