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二十蛋(小说)
上世纪六十年代。
我是个几岁的毛头小子,不过已经能影影绰绰记住大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些许故事了。
“王嫂家的母鸡要抱窝,她兜来二十个陈蛋,跟俺换二十个鲜蛋,回家丢在条几上,到屋后的茅坑撒泡尿,回来瞅蛋就没了。她急躁躁地四下里踅摸可疑的人,见田嫂手里提一个蒲包正匆匆地推开自家的柴门进院子,就怀疑这蛋是她偷的——看她那贼头贼脑的样,准是她!唉,这田嫂平时面凶嘴坏,可肠子直人规矩,没想到如今手也变贱了,真不是个东西!俺们今后要提防着点……”晚上,娘神神秘秘地向爹讲她白天收集的故事——我的故事会开始了。
“要是真的,是该好好盯紧点,兔子吃起窝边草来防不胜防。二十个鸡蛋可是半个月的油盐钱啊!她真能下得了手。碰到恁孬的邻居真倒霉!”爹表示同意,更有无限的忧虑。
我专注地瞧着他们。娘把我的头蒙在被窝里,不许听,让我赶紧睡觉。
从那以后,这田婶就有了一个诨名“二十蛋”,首先在女人堆里秘传,后来在男人堆了悄传,最后在我们这些坏嘴孩子中间快传。起初,田婶的两个小子也不知母亲的“雅号”,我们的传播是屏蔽他们的,他们和小伙伴们闹矛盾时,伙伴们也只是背地里骂他们是“二十蛋下的坏蛋,是焐不出鸡仔的浑蛋”,只是不敢当面骂,因为所有人在传播“二十蛋的故事”时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句“千万保密,不能让她家人知道”。是啊,谁人愿意捅那马蜂窝呢?
王婶的鸡仔出壳了。她看到鸡仔就想起来那二十个蛋,如果那些蛋还在的话就是二十个毛茸茸的鸡雏在眼前晃动,就是她来年的希望。她于是气恨恨的。
一年后,王婶的鸡雏长成了大母鸡,开始下蛋。她从鸡窝里掏出热乎乎的蛋,放在篾篓里,就想起来那二十个蛋,如果那些蛋都长成大母鸡的话,她每天又可以多掏二十个蛋,拿到集市上换回油盐酱醋一大堆,或扯上几尺皮棉绒给自己做件对襟褂子,留过年穿,多神气啊。她于是更气恨恨的。
说这王婶呢,个子不高,头脑转弯快,精明果敢,家里田里都是一把好手,人称“王机灵”,男人呢,不得不听从她的指挥,一年四季的农业生产和琐碎家务都由她盘算和定夺。你可别说,人家王婶都能支派开,事事井井有条,就拿地里的庄稼来说吧,哪一季都强于邻里。全村人对她不得不刮目相看,这让她男人显得窝窝囊囊,似乎这辈子注定要成她的附庸。慢慢地,男人呢,也就乐意接受她的支派,成了她的贤内助。不过,也好,这样少了家庭纷争,利于和谐不是?
再说这田婶,人高马大,粗手阔脚,口无遮拦,滔滔不绝,是个高声高调的直肠驴,如村里的喇叭筒整天嚷嚷着,让人厌烦。她做事呢,风风火火,敢说敢干,可常常丢三落四、顾此失彼,庄稼长得不咋地,家务干得毛毛糙,人呢也脏兮兮的,脸似乎总洗不干净,眼老眨巴眨巴似害眼疾,邋遢的样子可当龌龊女人的楷模。男人呢,不喜欢她叽哩哇啦,也不喜欢她指手画脚,可自己的雄性魄力不足,不能掌控局势,但又不想俯首称臣,所以家里常常烽火连天,田婶的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如山涧的溪流汩汩流淌连绵不绝,男人的愤愤然也挂在脸上如阴密布沉沉欲坠。四周的邻里都习以为常了,如果哪天清晨起来没有听到清脆的辱骂声,大家倒觉得异常了,心里会感到像丢了什么似的,反而不踏实起来。
不过,田婶两口子虽然不和谐,但那时没有离婚之说,他们像两个错了位的齿轮紧密地黏在一块嘎嘣嘎嘣地咬合着转动着,努力为这个贫困的家奔波操劳,为两个光腚儿子的未来做着铺垫,晚上照样一个炕上困觉,连分居的想法都没萌生。
这干练沉稳的王婶强势,这火急火燎的田婶也强势,两强同村,是打心眼里互相瞧不起对方。真是一山难容俩母虎啊。
一个庞杂的村落,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邻里蹭出点火花是常有的事。
像少鸡丢鸭的小事更在所难免。憋不住心中怨怒的女人们从村东骂到村西,从村南咒到村北,巡游诅咒多日,依然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在那个吃不饱肚皮的年代,人们都蔫得抬不起头来,可这些女人们咋会那样亢奋呢?这让幼小的我迷惑不解而心生佩服。起初,她们常常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只是漫无边际地播撒自己的愤怒,自从有了二十蛋,她们的目标就显然了,走到二十蛋的房前屋后,嗓门提高八度,喊出最恶毒的诅咒,什么“死儿绝女”、“男盗女娼”、“坏心烂肺”之类的话语都喷薄而出。
二十蛋当然能听出她们的弦外之音,有时憋不住也会出来应战,大戏于是就上演了:哭天喊地声不绝,赌咒发誓声不断,手拍得噼噼啪啪如锣,脚跺得咕咕咚咚如雷,向上蹦起老高如皮影戏里的武生,指手画脚,两眼圆瞪,口唇飞沫……几天全村都喧嚣沸腾、鸡犬不宁。二十蛋每次都不服气,说对方血口喷人、污人清白。可对方说她是做贼心虚才出来买骂,是不打自招的阴坏女人。
这样的骂战成了寂寞山村的特大新闻,有少许人规劝,有很多人旁观,更有绝顶聪明者隐在背后评头又论足,且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猜想,并有意无意地传播开去,让那喧嚣和沸腾更加激荡,他们充分发挥了想象力之后觉得很舒心很过瘾,愉悦得夜不能寐,期待着故事于明天会有精彩的更新,会如己所愿。如果很久没有这样的激情表演,大家会觉得喝粥都少了香甜,酱菜也没了辣味,醋不是醋,盐不是盐,人活着还有什么情趣呢?
有一次,我家的冬瓜被人摘了,娘也开始巡游嚎骂。当然,重点也是在二十蛋的房前屋后。这次,二十蛋没有气势汹汹地出来应战,我感到纳闷。后来才知道,娘先前已经偷偷查看了二十蛋削下的冬瓜皮,那皮上有娘曾经做的暗记。二十蛋这次定是自知理亏,故而不敢应战。我于是纳闷:难道先前的骂战二十蛋都是被冤枉的?
后来几十年,二十蛋的应战不计其数,为鸡毛蒜皮的事撕破脸皮、骂哑嗓门的时候屡见不鲜。她呀,是豁出去了,觉得人们给她穿上了“贼皮”,那是没法子脱去了,破罐子只有破摔,那样在人间也许还落得一声脆响,还能溅对方一身腥臊,自己也可以博得瞬间的痛快呢。不然,一辈子就成了人家的尿壶,任由人家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那不把她给憋屈死了?所以呀,她后来索性就主动去拿点、沾点、顺点私人的或者公家的东西,明里不再避讳,暗里不再忌惮,这样即甜了嘴,也饱了肚,感觉披贼皮还不错,实惠着呢,慢慢地对自己的作为也觉得理应如此,并心安理得下来。即使被人家抓住了真凭实据,也不再害臊和窘迫,强辩不了就把东西还给人家了事。以后,还是大方不惧,因为她觉得无需愧疚,更知道为了填饱肚皮几乎没有人能够克己奉公,贼心人人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是许多正人君子做得更隐蔽罢了,不像她直肠驴拉屎——尾巴一撅暴露无遗。她觉得那些聪明人真傻得可笑,绕那么多的弯弯多费劲啊。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二十蛋声音的高度和强度都大不如以前了,佝偻的身体湮灭了她气贯如虹的斗姿,浑浊的双眸暗淡了她神采飞扬的骂态。
她的丈夫常常哀叹,自己辛辛苦苦处的人缘都让她给败坏了。
她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娶到媳妇,偶有媒人登门,一圈的邻里都会暗暗地把那二十蛋的故事和后来的一幕幕续集演绎成动人的故事,向女方家的探人娓娓道来,细微末节都清清楚楚,如数家珍,精彩纷呈。
二十蛋的儿子们长大后就开始怨怒起惹是生非的母亲来,也怨怒起不能主政的父亲来。父亲在他们的怒怼中过早地郁郁而终。
现在已经蹒跚挪步的二十蛋不再骂战,人们也不再计较星星点点的失窃,也许再也没有人会像我娘那样在冬瓜上做个标记了,忙碌的人们绝不会因芝麻的丢失而耗神费力地骂战,耽误收获西瓜。
二十蛋请了一尊佛,放在正堂。佛脚下的大香灰缸里积满了沉沉的香灰。她是想用这虔诚的皈依来赎罪?她是想用这缭绕的烟雾驱散心中郁积的怅惘?她是想借机为亡去的丈夫祈福?她是要借用氤氲的香气向邻里表达内心的忏悔、赢得他们的原谅?
看到银发苍苍、满脸斑驳的她,大家除了讥讽她“你这高音喇叭咋不喇叭了”之外,很少和她打招呼,都匆匆掠过,给她留下一阵清风。她眨巴着浑浊的双眸,怔怔地看着人们飞逝的背影,干涩青白的薄唇连蠕动都没有,滔滔不绝的话匣子总是闭锁着,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
春节回老家过年,我儿时的伙伴轻松地说“二十蛋死了”,接着加上并不轻松的“死了,好,省得丢人现眼!”的怨怒。人们都这样认为,我也如此,我耄耋之年的父母也如此,甚而二十蛋的两个光棍儿子也如此——他们草草地埋葬了她就是证明。不过,他们继续着他们浑浑噩噩的光棍生活——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可谓醉生梦死,依旧把自己当作破罐子去破摔。其实,他们继承着母亲的“遗风”,并有所发扬光大,因为他们把破罐子摔得更响更亮,比母亲摔出了别样的精彩来。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博得“死了,好,省得丢人现眼!”的人生赠言。
仲春,王家婶子坐在自家高耸的楼房前,赏着院里缤纷的桃花,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儿孙成群的她志得意满。只是在看到楼后阴暗角落里二十蛋的破败小屋里住着两个邋遢的光棍时,她心里总会一抽,因为那二十个鸡蛋是猥琐的丈夫偷偷送给了当时生病住院的婆婆吃了,她第二天就从丈夫的嘴里审了出来。
你辛苦了。
木春谢谢你洋洋洒洒的编按,谢谢你热情洋溢的鼓励,谢谢你细致入微的析评,谢谢你对拙文内涵的“拓展”。
与你为友,方知“哪里天涯”。
遥祝安好、工作顺利。
木春拜别。
木春需要向你学习,向大家学习。
遥祝安好!

木春完全赞同您对那个时代的评价。
您作品丰厚,木春当向您学习。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