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风沙连明昼夜响起的日子，不由自主地想起春天那幅大画。我脑海里高高挂起的图画不是山清水秀，也不是柳绿花红，而是满眼无边的青黄不接、风沙弥漫。对，毫无疑问，就是那种青的还没长起来，黄的还软沓沓地绣在画儿里，草虽然开始冒出来，却遮不住地皮的土黄，而风沙也在这时候打着滚地起哄，隔三岔五轰隆隆地刮过来的模样。
　　 这幅画是那样久远地挂在家乡广袤贫瘠的土地上，每年都被父老乡亲涂涂抹抹，供儿童们玩闹踩踏，被牛羊骡马行走撒欢，同时也收留下无数远在他乡游子的思念。虽然“天时人事日相催，”“物换星移几度秋，”但在我的记忆里，这幅与生命同在的巨画几乎没有过太大变化。
　　 画的基本状态是确定的。在它的左边，描绘的是两三公里外隔了一个村子的魏家大沙窝。画儿里的描摹十分逼真，连夕阳下沙窝顶上红柳棵子的剪影都一清二楚，似乎那些红柳枝子上的小小叶片都纤毫毕露。魏家大沙窝肯定是每次西风窜来时的风沙源头，不然，它的山头怎么会日渐降低，而风中毫不留情的沙粒儿越来越密？我从沙窝南缘走过好多次，走到跟前，沙窝倒看不太明显，因为人不知不觉地走上了沙坡，降低了垂直高度的沙窝被路边的树和房屋遮拦起来了。姑姑在沙窝那边，从小跟奶奶骑着的毛驴跑了不知道多少趟，长大自个儿走，沙路上一步一个坑，费劲得很。画儿的上方，是连绵的山峦。山峦蜿蜒起伏，像是圈拢田园的围墙，看着它有一种放心感觉。晚上一到房后上厕所就会往“围墙”那里张望。黑暗里当然看不见山，但能看见那个方向上飘浮不定的亮点。开始想，那是不是有人说过的金矿，金子不就是发光的嘛。后来发现这光不是每次都能看见，便知道关于金子的想法是因为贫困造成的，想发财想疯了的想法。当然了，有点儿幻想，晚上在莫名其妙的幸福感里睡去，在困苦生活中是很珍贵的。后来再看那里，光点时隐时现，便猜可能是汽车进出的灯光。至今我也不能确定看到的光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什么。就是有金子，也不可能到我手里，因为那山在十数公里之外，因为比我想发财会发财的人有的是。进山是上高中假期被派去开山炸石头的时候。穿过遥远的沙漠，才到达山下的戈壁滩上。开山人住在戈壁滩上的地窝子里，上工要跑几十分钟才到达采石场。我在那里干了一个多月，期间步行翻越沙漠回家一两次。不知道那时候的寒暑假为什么那么长。
　　 上高中的时候参加公社批斗什么人的会议，说他藏匿有金砖，组织人们参观。开眼界的消息引得无数人挤作一团。那是一小块比小指头还要小的长方形黄色金属。金砖出乎意料地小，更没有想象的金光闪闪，才知道过去对金子的想法多么可笑。
　　 画面下边是祁连雪山。那是看上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雪峰。小时候看到雪峰有一种不言自威的神圣感。每当早晨出门抬头看见雪山，心里便猛地亮晶一下。用手指山问奶奶，那是什么地方，奶奶也不知道，就说那是“南山”--可不是南面的山么。人小的时候可能看什么都大都高。反正现在再见雪山不那么高也没那么洁白了。不知道是雪山确实变了呢，还是眼光变了，或许两者都在变。画面的右手边，自然是那条夏秋时节绿茵茵的河，以及水波粼粼的七号湖了。冬天的河湖上都是冰雪，如果入画肯定如一条洁白的哈达飘逸而下，如一块羊毛毯子一样温馨暖人。可惜画的是春天，冰已化去，草正萌动，所以河还是条浅黄色的带子，湖像被人扔下的一团旧棉絮。实在是越美的东西季节反差越大。若是盛夏到河边湖边，那美好的风景不醉了你，我一定请你喝茅台（小时候根本没听过茅台两个字。）
　　 画面的轮廓出来了，剩下的就是画里的其他物事。比如房舍，比如耕田，比如人物活动，还比如沟渠坟碑、大道小路、猫狗骆驼……如果说画面在冬天是凝固的，那么春天就开始缓缓动弹、渐渐转色、慢慢铺陈了。先是牛马驴骡在田间走去，接着是各类车辆来往，再就是人越来越多。每一块土地里都有人去观看，跟着是人畜农具下田。那是开始播种了。西北家乡的播种时间是基本固定的，以惊蛰为号，不管天寒地冻，总要开始动作。看哪，画面里有牵牛拉“摆楼”种地的，还有牛拉犁铧撒种的。我正是牛拉犁铧种地那队人中的一个。我司职牵牲口，有时候也跟“溜（撒）”种子的换一下过下撒种子的瘾，跟“溜”化肥的、溜土肥的换下干一下他们干的事情。这种种法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现在想来，是为了施肥更精准，但确实耗费劳力。一个犁铧要跟5个人，一天还种不了一亩地，效率低下到了极点。但由上边以革命的名义推行这种据说可以增产的种植方式没人敢反对，所以每年种田从地还冻的时候开始，能种到最早下种的麦子都萌芽出土才结束。这种种植方式最大的好处就是放在图画里格外美观。看吧，田野上，这里一队人，那里一队人；你往东来，他往西去，有的南走，有的北往；有的红牛，有的白马……配上远山近树，虽然仍然是大面积的灰黄一色，倒也已经“活”色添香了。
　　 等牛马人物从画面里走出去，一畦畦、一丛丛的绿就应和着房前屋后的杏花桃花儿点缀其间了。应当说，从这个时候起，画里画外才见彩，才好看些。蜂浪蝶舞，柳绿花红，风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悄然隐退。我就总想说说风沙，你怎么也见红望绿就开始避让了呢？它们即便如村姑少妇，如何连老天也这么经受不住考验呢！不管你说我是正话反说，还是有意找事，反正我对这种见人下菜碟子的事情，从来就不感冒。当然，我的内心是欣喜的。熬过一个冬天的灰色单调，迎来一年的最好开头，要不知道这是美好，肯定就是傻得不可救药了。
　　 至此，春天的画面基本定稿。不要怀疑，我肯定也在画儿里。对，我就是那个牵牛的，我又是那个缒在柳树枝上荡秋千的，我还是那个追着蝴蝶玩儿的，是那个追着羊群放羊的。我不是那个光屁股的。我都上到初中了，怎么可能还不穿裤子呢！
　　 这幅画在之后若干年不断变化，不断修改。其中一些地方的变化已经叫我怀疑还是不是那幅画。但我每次都会仔细认真去辨别，结果都能确认这是真迹，不是赝品。正像我前面说过的，越是美丽动人处，越是变化得让人不忍相见。比如沙河和七号湖，现在成什么了？完全成了一片四季不变的碱河（湖）滩，河里再不见鱼跃，湖里再不见天鹅。气候原因还是人为因素，无法说清楚，能说清楚的只有，河湖连着的土地里到处是白色塑料垃圾，整个画幅里的到处都能看到各种垃圾。去上坟的排碱沟成了垃圾沟，从老屋东侧经过的水渠成了条垃圾渠……至于抬头可见的雪山，有几年连一点儿雪白都看不到，令人怀疑过去见过的雪山是不是臆想。好在有图画在侧作证，知道这完全是时光变迁形成的事实。而今的春天图景里，能找到记忆深处样貌的地方已然稀罕。曾经为春事活跃在图景中的那些动物农具，全部不见身影。突突突的电三轮、四轮拖拉机已经完全替代了过去的牛拉马驮，过去种近一个月的麦子，现在半天就被播种机种完了。过去那种一年四季人在地里忙碌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春天的图画里有进步的步伐，也有失落的色彩；有发展的线条，也有丢失的宝贝。花开得越来越早了，房子里住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活过得越来越好，乡村里自由自在玩耍的娃娃越来越少了。曾经让我心心念念的亲切面孔，已经越来越多地从令人心酸的消息里远去了……
　　 我不知道，今天老家的春天会是怎样一幅图景，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站在远方，通过文字或其他形式眺望故乡，怀念发生在塑造生命最关键处的一切美好。
　　
　　 2018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