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旧】回望旧事(征文·散文三题)
一、成长如蜕
生儿子时,我二十四岁。母亲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说跟你一个属相,和谐。谁知,儿子学会的第一句是“爸爸”。我跟爱人吵架,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儿子跑到阳台拿起扫帚递到他爸手里,说:“工具来了,打她。”儿子三岁,我第一次去看他踢足球。望着他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一个球都没进,不让他再踢。儿子抹着眼泪说:“爸爸,咱们换一个会踢足球的妈妈吧!”
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生儿子时,一纸命令使我离开了勃勃生机的学员队,到干休所工作,从现役改了文职。在心灰意冷的日子里,我把儿子丢给阿姨,自己不停地读呀写呀,试图以手中的笔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管儿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叫地把球踢到我身上。他来拉我手时,我借故给他挣钱买玩具,恨心地推开他。儿子四岁时,我到外地去上学。一直到走的那天,我都没感觉到离别的忧伤。上车前,儿子忽然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屁股沉得我双手托不住时,我才觉得他跟我还是有感情的。虽有不舍,可很快我就被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吸引住了。看到爱人寄来儿子的照片,我仍是挑剔个不停:哪有绿上衣配绿裤子?还有,脸都没洗干净。
儿子从小学到中学,除了上过多年的足球班和一年的音乐班,奥数、英语等课外班等,坚决不上。我替他捏着一把汗,他却轻松地考上了重点中学,成为感动校园的十佳中学生,并连续三年评为市三好生。我没表扬,还屡次批评他不要动不动就抹眼泪,应像男子汉样坚强;不应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而要跟父母成为朋友,跟伙伴们跑东闯西。不应读《诛仙》《伊拉龙》之类的妖魔鬼怪,须多读经典。我给他买的纯棉的T恤、围巾、牛仔裤,他从来没上过身。我希望他浑身清爽地背诗、写文章,对人温文尔雅,谦谦书生样,可他却喜欢读数理化,整天穿着宽大的运动服,风里雨里在各类球场奔跑,皮肤黝黑,浑身臭汗。我希望他考军校,他却不屑地说我才不当兵呢,我要上北大、清华。我相信言传不如身教,于是每晚都看书到夜深,身体力行为他做表率。谁家孩子高考,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他倒好,十点不到,就关灯睡觉。
高考前,老师要求家长给子女写封信,我思考半天,从选择职业、读书和人生情趣诸方面,有论点有实例,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感动得自己都落泪了。我等了一周,儿子没有反应。我问他读到信没,他只嗯了声。我很受打击,对他的事不再过问。
填志愿,儿子只报了一个,且是我的母校我所学的专业——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我一直以为学理科的儿子跟我开玩笑,他高出了一本分数线四十八分,北京不少学校可以选择,他怎么可能跑到外地,还到他口口声声不喜欢的南方上军校?直到发现他桌上放着《新闻采访学》,直到他接到我母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才确信他并非心血来潮。
我想儿子选择了我从事的专业,一定希望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他。于是爬上钻下翻出二十年前的大学课本,找出十几年来的采访笔记,一一放在他书桌前,我想如果他认真看,就可学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会跟我成为最好的朋友。在饭桌上,我刚说什么是新闻,儿子就说,妈!我谈兴正浓,没顾上瞧他脸色,还以为他鼓励我说下去呢,大谈邵飘萍、范长江,分析获普利策奖的诸作品。儿子拉长声又叫了一声妈,我才知他不耐烦了。为了挽回面子,我厉声说,听着,搞新闻首先要虚心,要知识面广,要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我还要教导,儿子扔下筷子,径自走进自己屋,哐地关上了门。一直到他上学走,我翻箱倒柜找的书,他都没打开过。我生气地说,就这样还学新闻,一看就没出息。谁知儿子上学两月不到,写的《拉练日记》,发表在了《解放军报》上。
一晃,跟儿子生活二十五年了,我仍然不明白:儿子有秘密肯定先告诉他爸,跟我说话永远超不过三句,却为啥要选择跟我一样的专业?而且还选择了我的母校?已成陆军中尉的他,还扬言要报考我曾就读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前不久,我们一家去厦门。夜深了,我跟儿子坐在鼓浪屿海边的一家咖啡厅,听着悠扬的琴声,望着远处的日光岩,我跟他讲舒婷的诗,讲三角梅,讲基隆港,讲我曾经的青春岁月。他第一次听得专注,并向我敞开了心扉。这时我才知晓我在高考前给他写的信,使他选择了人生之路,也才知道跟他战争不断的母亲是他最崇拜的人。多年的积怨终结,我得意之际,主动帮他看小说,谁知我改动的字句他全恢复了,更别说听取我提出的七八条修改意见了。还说,让别的编辑再看看嘛。气得我这个当了十几年编辑、写作三十年的母亲,大伤自尊。看来我跟儿子的战争还将继续。
二、咱那个
“咱那个说他挺好的。”在小区散步时,四嫂不紧不慢地跟我说。我心里翻江蹈海,表面水波不兴地听着,“他昨晚回家了,我先是听见门响,后来,就看见他站在我床头,跟他那年寒假走之前一个模样,穿着军装,说,妈,我想你了。”
四嫂说的“咱那个”,是我侄子,也是她的大儿子。十二年前,在军校上游泳课时,不幸溺水,走时,二十一岁。我们老家有个风俗,离开人世的人,是不能再叫他的名字,否则他在那边不得安息。所以四嫂每次提到大侄子,就称:咱那个。一米七的个子,一米五的水深,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校方无论怎么解释,我们都想象不出具体的情景。通情达理的四哥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到游泳池看看。四哥不善言谈,他去了,看到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讲。
远在老家的母亲见四哥几天不回家,一遍遍地给四哥打电话,四哥都摁了。直到妈第三次打成电话,四哥从殡仪馆出来,握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妈,我好着呢,过两天就回家。妈还要说,四哥挂了电话。妈又打过去,说,你好着妈就放心了,咱睿娃怎么一周多了,还没给我打电话?四哥哽咽了,妈,我们都好着呢。怎么可能瞒得住母亲呢?侄子从小是妈带的,他无论在县城上学,还是在外地上大学,每周都要给他奶奶打电话。妈接不到侄子电话,又给也在部队工作的大哥打电话,做了一辈子政治思想工作的大哥,想了一夜,决定循序渐进。给妈打电话说,侄子感冒了,在住院。妈说,感冒了有什么要紧的,连个电话都不接,怎么老四也不回家?大哥说,病比较严重,老四在医院陪着。妈说那就找医生好好看呀,大哥说医院组织专家正在全力抢救。
妈第三天再打电话时,大哥先给妈讲战争年代多少英雄血洒疆场,抗洪救灾多少官兵为了抢救百姓被洪水冲走。穿上了绿军装,命就交给国家了。妈哆嗦着说,是不是咱娃没了?大哥说,是的。妈放下电话,又打给四哥说,儿你挺着,娃是因公牺牲,光荣。而那时,父亲已瘫痪在炕上,妈怕他看出苗头病情加重,就借口感冒,住到了另一间房子。家里人来人往,父亲问妈家里来那么多人是不是出啥事了?母亲说,人家来看你哩,你不是病了嘛。父亲又问,睿睿怎么好几天都没打电话?妈双手揉着眼睛,说,打了,问你好呢。父亲一直到去世,再也没有问过大侄子。妈说,你爹指定知道了,怕我伤心,就不问了。
回家后,四哥抱着侄子的军装和课本,让四嫂锁好。太阳好时,四嫂会把军被、军装晾在阳光下,四哥会端着小椅子坐在一边,看半天,不知他心里想的啥。四嫂告诉我,出事到现在,四哥从来没跟她谈过关于大侄子的任何话题。有一次,她在四哥办公室枕头下发现大侄子在军校时的影集,侄子和他的同学要么在校园悬铃木下散步,要么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她怕四哥老看伤心,悄悄把影集带回了家。第二天四哥说,你昨天拿的东西,从哪拿的,放回原处。
四嫂经常会跟我提起大侄子,起初说时,是流着泪,慢慢地,眼泪没了,话却越来越密:说大侄子小时爱哭,声音大得吓人。说他小时就爱干净,穿衣服一定要平展。军校放假,每次回家都要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去逛县城走亲戚……
十年后,我和哥嫂参加完外甥女婚礼后回到家,四嫂坐在沙发上,电视放着秦腔戏《龙凤呈祥》,是四嫂最爱看的。她关了,坐在我对面,说,咱那个要是没走,该结婚了,他跟李超同岁呀。李超是我外甥女婿,也是那天的新郎倌。我说,是呀。过了几天,四嫂又说,咱那个昨晚在梦中告诉我,他结婚了。
“你说咱那个在现在会有孩子了吧,三十二岁了呀。”四嫂把我从思绪中拽回,我慌忙说是的。“你哥喜欢男孩,我喜欢女孩,现在让生二胎,他要是生一男一女就好了。”
我赶紧接口,咱镇镇也快结婚了,让他生两个。
四嫂说:“是呀,我就等着抱孙子了。你说,孩子是把咱那个叫大伯呢,还是叫大爸好?”我望着四嫂鬓边的白发,啜泣着说,都好,都好。
三、英雄时代
当满载着新兵的大轿子车刚一启动,车里立刻响起一阵男声独唱: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不约而同,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女兵们争相扑到车窗前哭喊着跟亲人告别。是伤感离别,还是恐惧打仗?不得而知。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低头看着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眼泪已模糊了一片。倒不是我心硬,是因为送别的人群里没有我的一个亲人,我的父母在三百里外的庄稼地里,正在收着莲花白,此时快到隆冬了。
我们没有赶上打仗,甚至都没有在真正的军营摸爬滚打,当的是后勤兵,做方便面,除了穿着军装,跟普通的工人一样,过着三班倒的生活。我是离家三个月、戴上领章帽徽后给家写的第一封信,一星期后收到母亲让邻居姐姐给我的回信,信上说,如果我再不及时给家里写信,她再也不认我这个没良心的女子了。不是我没良心,是因为离家的日子里,我跑青海,到兰州,一直居无定所,前途未卜。即便进了新兵连,没成为真正的兵前,也不敢给家里说。回信时,我详细回答了妈托人写的信中所有的提问,比如住的是有暖气的楼房,吃的是雪白的馒头和米饭,每天午饭晚饭,菜里都有肉片,穿衣吃饭不要钱,每月还发十四块钱的工资呢。一句话,在部队,我美得很,其实,我过得很辛苦,每天要拔正步,半夜起来踩着冰凌上夜班,有时,还要背着行李跑五公里。这些不给妈说,是怕她牵挂。在家时,天上有飞机穿过院子,妈就会撩起前襟抹眼泪,边抹边说,会不会要打仗了?你两个哥哥他们的队伍不会上去吧。
三十年后,我也有了当兵的儿子,才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可这时,母亲已躺在老家的苹果园,再也听不到我内疚的话语了。
儿子虽然就在北京当兵,离家不到二十公里,但是军纪严,除了每年二十天的探亲假,一两个月回家一次还算好的,要是遇上驻训战备,三四个月也回不来。每每接到儿子要回家的电话,前一天我就晾他的被褥,打扫他的房间,准备给他改善生活。为了让他多在家里待一会儿,爱人早上六点就从家里出发。儿子七点离开营门,晚上六点前,必须返回部队,也就是说,除了休假,他没有在家里住过一晚。
为此,懂事的儿子没有抱怨过。做为有三十年军龄的老兵,我当然有足够的理由教导他,当兵就是这样的,边海防官兵一年能休次假都不错了。你已经够幸运了。可做为母亲,儿子刚到部队,我要是超过十天没见到他,啥都干不成,就去部队看他,顺便给他送些吃的或读的书。部队的营门宽阔雄伟,八一军徽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镂光的铁门关着,旁边站着穿着迷彩,戴着钢盔的哨兵。为了不影响儿子工作,我与他在传达室见面。他在里,我在外,我们中间隔着半人高的柜台。那时,我的心极其脆弱,甚至几次想说,咱不当兵了。当然,这话是不会说出口的。
儿子回家就像打仗,还在车上,手机就响个不停,有约着踢球的,有叫看电影的,他呢,嘴上答应着好好好,可我知道,他是不会出去的。他多半天都在自己房里,收拾书,在电脑上下载电影,到超市给他的战友们买好吃的,出出进进,高大的身影,把原本宁静的家,闹得笑声不断。不时地,他房间里还飘出阵阵歌声,给儿子擦皮鞋的爱人说中午给儿子做红烧鸡翅,还是油焖大虾?给儿子洗衣服的我说,出去吃吧,他只能在家吃一顿饭。
望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啃着鸡翅,我不停地给他挟着菜,好似当年母亲给我挟菜的情景。儿子说,团里最近要搞改革强军演讲比赛,妈,你说我想以英雄破题,可战友们都太普通了。
我说只要立足本职干好工作,就是英雄。四十年代被抓壮丁到现在音信全无的你大姥爷是英雄,在解放战争被流弹击穿了嘴唇的你三姥爷是英雄,你退休的舅舅们是英雄,你军校游泳课上不幸溺水的表哥也是英雄。在同龄人享受自由生活时,你跟你的战友们仍坚守在自己的战位,当然也是英雄了。我说着,哽咽了。这时电话响了,老家的三哥说家里今天搬新房。我忙叮嘱,一定别忘了把旧居大门上挂着的“光荣军属”牌子保存好,那可是妈的命根子呀,她在世时,总是把那红底金字的牌子,擦了又擦。三哥说,妹子,放心,哥早把它跟五好家庭的牌子一起挂在了新家的大门上。
感谢您与我们一起共赴一场旧时光的邀约。旧,雪藏着时光的疼。旧,雕刻着生命的感动。
行止见识,与旧相亲。旧时光,旧巷子,旧房子,旧家具,旧爱,旧梦,老街旧邻、前尘旧事,多少风景旧曾谙。
旧,在心中,在笔端。
感谢支持流年,顺祝春日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