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不愿意承认老了，分明还喜欢含苞的花儿，分明还留恋南飞的燕，分明还沉溺宋词的温婉，分明还荡漾着恋爱的感觉，但却沉静了，开始迷恋旧的味道。对一切有旧意的事物，心存感念，注视且玩味。
　　 去朋友办公室，一开门，旧意劈面而来。墙上挂一把风尘的布伞，桌上放一只老花瓶，插着枯枝，旁边摆一圆一方两个拨浪鼓，旧物入眼，脑子里闪念：民国？五、六十年代？抑或……但似乎又没有边界，只是旧物。壁柜里，清朝的铜镜，秦砖汉瓦，不知朝代的香炉、铜净瓶，文革时期的瓷碗，最后目光落于一只茶盏上，移转不动了。这是只出自汝窑的天青色斗笠盏，按茶盏尺寸来讲，算大器，开小片，细小的蝉翼纹密布盏身，盏的内侧直至底部都有花纹，花纹色彩较茶盏底色略淡，粗看像浮雕于上，实则细腻平滑。花纹是柔软的枝蔓交缠，枝蔓间对称镶嵌着两朵五瓣花，花型完美，花瓣圆润，花芯浑圆，似梅花，又似美女樱。五瓣花安娴美好，并未因枝蔓的烘托缠绕而生出针锋相对的骄傲。花与蔓浑然一体，沉于茶盏，与岁月共清欢。
　　 手捧茶盏，旧意袭人。用手轻轻摩挲，似乎想理清它的来龙去脉。它出自哪里，经了几人，易过几手，什么样的茶曾与它相濡以沫，而今，它在这里寂不寂寞？我止不住叩问，却又不是叩问，不求答案，只是用思量去度它的浮沉。对于旧物，内心惶恐，心里明明知道欲罢不能，却还是放弃，是缘分使然吧，存一念于心，念念不忘。
　　 人与器物，自有缘分。能看到这个茶盏，能把它捧于手中，被旧意滋润，已是福分。茶盏落于我的心意间。真正的合乎心意，是唤起，不是迎合。这旧，不是过时，不是落伍。旧是温暖与感念，是“曲终人不见”的疏离，是萦绕于岁月长河中的一条溪流，沉稳执着地流淌在身旁，无限爱，无限意。
　　 丁酉年春节，与旧友在长汀古城墙上游荡，和风丽日，没有时与事的束缚，无比惬意。一晃二十多年，路走得坎坷又顺利，人遇得形形也色色，而旧友，一直不离不弃。在我飞扬时，在我沉沦时，以及春风得意时，以及境遇尴尬时，以及艰难破碎时，以及云淡风轻时，她一直都在，温暖默契成了一双手，更多的时候，不发一言已是千言。
　　 走在客家的风里，轻盈绵长。风自唐宋而来，吸入鼻腔，甘甜清冽。脚下的城墙建于唐朝大历年间，有阅尽世事的沧桑，却不傲慢不破败，默然伫立护汀州周全。风是城墙的同谋，携卷着旧意而来，对，还有城楼，还有城墙上的亭台轩榭，还有那一溪清流，都是城墙的同谋，就连我的旧友，也一定是它们的同谋，一起拨转了时间的指针，逆行在时光里了。
　　 世事终有定数，贪不得，急不得，所有的一切都有期限，所有的一切也都有容量。生命的长短，相守的时间，快乐、悲伤，一切的一切，今天透支了，明天就少了。我习惯由着世事向前走，终有引领和安排。那么，就坦然地逆行在时光里吧，顺遂安心。
　　 旧意萦怀。城墙与老屋屋顶齐肩，走在城墙上，便可见野草与苔藓长满的屋顶，乌黑的瓦片旧意斑驳，光阴在这里意兴阑珊地流淌，打磨日子，也打磨檐瓦，并把老旧的味道随手附赠了。房屋很旧，和城墙朝夕相处生长在一起，既温暖又开阔。站在城墙上，看得到老屋院子里晾晒的衣服，闻得到老屋飘出的饭菜香，窗口还有老人擦拭老桌老椅的身影，日子变得悠长宁静，纵深的历史与现实的烟火交融，旧意与新鲜俱在，说不出的好。北方寒意凛冽，长汀城春草木深。
　　 亦是在异乡，景德镇。下雨，忽大忽小，使得原本诗意的阳春三月有了冷冷的调子。景德镇并不如想象中有古风旧意，我却找到了被现代气场包裹的旧气息。风雨中，从城南到城北，穿街走巷，他一直在身边。他，我的旧人，是吕方的《老情歌》——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
　　 在龙珠阁外面的巷子里，一家家店铺看过去，喜欢上一个老奶奶卖的青花瓷茶仓。它静静地藏在角落，满面灰尘，像一个旧友风尘仆仆而来，为赶赴与我的约定。即便它再布满灰尘，我也对它爱不释手。它并不完美，青花的色彩陈旧，图案也不精致，很拙朴。它不是出自官窑，只是在一个小小的民窑里经过历练，有了今天的样子，却入了我的眼，入了我的心，宛如与旧人的相遇，一遇便是一生。
　　 御窑厂院子里的树叶在风雨中飘摇散落，这样的风雨与落叶，和御窑厂的气质相配。没有古往今来的怀想，当下，只有当下。看千年窑火曾经燃起的地方，遥想干柴遇烈火，无可救药地燃烧，燃烧自己的同时，烧制瓷器，一个个泥土的坯子在高温中裂变，出落得或温婉细腻，或清雅高贵，或艳烈萧杀，或天真朴拙。这一切，都在于温度与时间的掌控。恰好的时间，恰好的温度，烧制出恰好的瓷器，丝毫差池都不会有后来的恰恰好。
　　 从旧窑遗址出来，站在廊前，潮湿的空气丝丝入肺，在风里打了个寒颤，还没来得及裹紧衣衫，后背就被温暖了。他站在身后，抱着我，他知道，后背是我身体最苍凉的地方。景德镇还在兴建，御窑厂周围的旧屋拆成一片废墟，破落的白墙断壁，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出触目惊心的痕迹，是一座老旧的建筑物在哭泣。近处的草地映衬腐蚀驳落的残垣，那被拆而未倒的旧屋，像在一个偌大的舞台上，独自表演。温暖的相依和眼前的荒寒颓败并存，清冷中不言不语，如同遗忘世界。
　　 在岁月的渡口回望，有多少离散，多少怅惘，多少欢欣，多少清宁。万物均有预设，该来的，势不可挡。该走的，无所强求。然而最该欣慰的是，你们都还在，心无怀疑，这是最富有而宝贵的心境。在我单薄的衣衫里，有一颗滚烫的心。记下时光里遇到的每一件旧物，以赤诚与旧友、旧人渡世，心怀坦荡，眼神干净。
　　 风雨还在继续，却没有丝毫凄冷。他在风雨倾来的方向，为我遮挡，有旧人如斯，是我的福祉。
　　 哪是不愿意承认老呀！即使喜欢春花秋叶，钟爱宋词飞燕，心底漾满爱意，也不妨碍越来越专情于光阴所带来的积淀与深意。这旧旧的意味，深入眼眉鼻息，浸润着一颗长满苍绿青苔的心，与时光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