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阳台的沙发上，专心穿刚刚洗净晾干的纱帘的钩子，一阵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气息。随即，“沙沙”声入耳。下雨了。秋雨。喜欢雨，格外喜欢秋雨，缠绵难尽，有贴心贴肺的懂得。
　　 这场雨，我等待好久了。
　　 今年秋天，老天爷很吝啬，天很闷的时候，总是勉强挤出几滴雨，然后就草草收场。尤其是前几天，上午闷热难捱，以为下午会大雨瓢泼，最后不过是造了大雨的声势，没有践行，依旧是只下一小股雨。只是雨后，秋风起，寒意浓，倒是应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老话。在我紧裹的衣衫里，有一颗等待秋雨的心。
　　
　　 屋檐下看雨
　　 小时候住平房，有一个狭长的院子。院子里铺了红砖，屋檐下，被父亲铺了条状青石。房子很低矮，土坯墙，外面是泥土本色，父母把家里粉刷一新，屋外拙朴，屋里温馨。
　　 小时候的记忆是多雨的。不知是那时真的多雨，还是因为对雨的偏爱，只记得雨。每每下雨，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口，两手托着腮，看雨。看着雨线斜斜地从天空织下来，落在院子里的红砖上，清洗浮尘，红砖泛起深红湿润的光泽。雨落在对面屋顶上，溅起水花，又倏忽而逝。想剪一块雨衣做成衣裳，衣袂的边缘缀上格桑花，在雨中翩翩而舞，风起，花落，衣衫飘，若醉若仙。
　　 拉回思绪的，是顺着屋檐瓦片滴落下来的雨水。雨小的时候，屋檐上的雨水断断续续地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裂开来，变成大珠小珠落入玉盘。雨大的时候，屋檐流下的水可就连成了线，一根根晶莹剔透的线，流动着，吟唱着，带着大自然的气息自空而来。而我，则成了水帘洞洞主，坐拥山洞，不亦乐乎。可以像美猴王那样，挥舞金箍棒，翻个筋斗，到雨作的云头看看人间即景，再找找有没有另一个小孩，和我一样，托着腮，坐在门前看雨。
　　 在小板凳上坐着看雨，竟然就困了。一定是雨幕后面，有什么人在偷偷演奏催眠曲。迷迷乎乎中，想拉开雨幕看看究竟是谁吹响横笛，是谁拉奏小提琴，又是谁弹动黑白琴键……懒洋洋地起身，揉揉被小板凳硌疼的屁股蛋儿，走出洞口，看个究竟，却迎面来了一道彩虹。那么，可是这彩虹安排的七彩乐队？此时，乐队又渺上苍穹，化作虹影。
　　 多年后，给好友写信。也是个细雨霏霏的日子，提笔即写：“连绵的雨，闷热、低迷……还是喜欢这样的天气。总是会有一些情绪缱绻在心底，私己的，温柔的，甚至和这天气一样，不明不白，都喜欢。……我倒是喜欢坐在屋门口，看雨水顺着屋檐的瓦片滴落下来，雨大时，就仿佛一个雨帘，嘿，我在水帘洞里呐！也看到了真正的水滴石穿。爸爸铺在屋前檐下的青石条，经年之后，出现了一排小洞洞，那是雨水的功力，可惜那时没有相机，若拍下来，多好！黑白的背景，雨丝如线，在屋门的这边向另一头拍过去，焦点在雨滴落地溅起的水花上……”
　　 这样的念想，会伴我一生。
　　 怀念也是因为那时的闲情。小而任性的童年，父母几乎没给过我什么约束，由着我不上幼儿园，由着我玩泥巴看雨，整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父亲去上班。在他办公室门前的花圃里，开上一小块儿地，种几株花草，想起来就浇浇水，想不起来，就等着老天爷帮忙浇。老天爷浇花，可真是快意。它不管花喝得饱，喝不饱，甚至让它们喝多了，醉倒。不记得看到花儿醉倒时，我伤没伤心，大约太喜欢下雨了，所以纵容接受雨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即使被雨淋成落汤鸡，也愿意。母亲边用毛巾擦我湿漉漉的头发，边担心我会感冒。我却适时地打个响响的喷嚏，配合她的想法，再“咯咯咯”地笑。那笑声，脆脆的，像一把银豆子撒到了玛瑙碗里。可倏忽间，怎么就连撒银豆子的情致都没了？
　　 回忆，是站在玻璃橱窗外看喜欢的裙子，橱窗里闪着五彩灯，朦胧神秘。明知有层玻璃隔着，还想伸手试试能不能触摸得到。心还滞留在坐小板凳看雨，人已站在中年的渡口，心有不甘地甩甩头，用力把回忆摁进生命里。
　　
　　 云南的雨
　　 在昆明下了飞机，租车去丽江。从艳阳高照的正午开到日暮四合，一脚踏上丽江街头，淅淅沥沥的雨迎接我。背起行囊，找寻落脚的客栈。时值深秋，夜雨，清静。洗去喧嚣的丽江，也洗去了风尘，安然净丽。
　　 那雨，不急不徐，从从容容。雨不急，我亦不急。路过一家又一家客栈，也没进去问是否有房间。小巷昏暗的灯光投在被雨水打湿的石板路上，折射回的星星点点微光，斑斓温馨，似曾相识，心里生出莫名的亲切。石板路湿滑，脚下趔趄，右臂被人轻轻扶了一下，没摔倒。扭头，看到一张笑脸。
　　 穿行在小巷，流水在脚边，雨声，水声，脚步声，还有自己的呼吸，是夜色里隐秘的邀约，在丽江与雨夜蓦然邂逅。然而邂逅的，何止是雨夜，当一滴雨在眼镜与眼睛之间落下，顺着眼睫爬上面颊，竟是温热的，前世和今生在此擦肩而过，溅落一地繁花。世间任何的相遇，都是命定。拥有的，不过是一世薄缘，过了今生，便无来世，能珍惜的只有当下吧。
　　 雨中，我踏风而来，澹烟微茫中看过关山，行过渡口，内心流转着衰草与野火，活在命运之中的必然与自由，与世相安。喜欢丽江相迎的雨，即使在往深秋里去，也不觉苍凉。
　　 寻到一间小屋，木质雕花门窗，原木地板，床、几、桌椅，甚至墙都是木的本色，木香和秋凉中烟雨气息交融，薄凉妥贴。卸下行囊，换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衫，我的气息很快与空气中的木香、秋凉中的烟雨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新换的衣服带着太阳的味道，手里捧着一杯温水，站在屋门口看雨。夜空擎起一个大大的华盖，笼罩在小院四角天空，几个房间的窗口还透着灯光，在夜雨声中，小院愈发静谧。在静谧中，我与秋雨对话，与苍穹对视，与自己对白。
　　 屋檐滴落下雨水，从我眼前经过，是熟识的感觉。山水有灵，为了此生相遇，我途径唐风宋雨，你踏遍万顷河山，一切还都不算晚。沉溺在无可名状的情绪里，似在等待一场告白，像这雨一样缠绵，从白到黑地纠缠，再从黑到白地不厌倦，足够粘人，足够温暖。倦意袭来，关好房门，枕着雨声入眠。梦里，在雨中奔跑，追逐什么，却又看不到，奋力地跑，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扑地。支撑意念的一切忽然就坍塌了，伏在雨里瑟瑟发抖，头发衣服都湿了，无力无助。心里知道是梦，意识在挣扎，却又不能醒转。无比难过之时，仿若耳边有温热的呼吸，有声音在呼唤。呼唤声中，内心竟然平静了。那呼唤是微风拂过山岚，是草籽破土而出，只有你会那样唤我，可是，你并不在身边。
　　 梦里，仍旧在梦里。我站起身，穿过雨幕，向前，隐约中有人站在那里向我招手，我从尘埃里抻着脖子仰望，是你。你疼惜地抚摸我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把我冰冷的双手揣进怀里，我向你诉说遇见的风暴，尝过的人情。暖意弥散全身，一束光罩上眼眉，我舍不得睁眼，想继续听雨，入耳的却是鸟鸣。真的醒了。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任由自己懒散，这独自呆着，谁也管不着的荒唐奢靡之感，是岁月慷慨赠送的礼物。
　　 趁着天晴，坐长途车去泸沽湖。车子开在搓板路上，有节奏地上下振动，一路颠簸啊，经过山路十八弯，看过绵羊爬向高高的山岗，路过虎跳峡湍急的流水，越过山体滑坡掩盖的小路，下午时分，抵达泸沽湖。
　　 湖面像一面大大的魔镜，把蓝天白云收入镜中。站在湖边，有一股魂灵从肉体窜到半空，那些不知所往的事，满纸风雪，哀而不伤地沉静。泸沽湖是我前世的珠泪，今天在此地重逢有多快乐，之前在异乡就有多思念。苦于身世之隔，我没办法告诉它。只是看向它，看向它。秋草的苦清气息和着湖面的风撞上脸颊，水起微澜，云卷云舒，一年所剩不长。急景凋年，我用脚丈量大地，来赶赴这次约会，藏掩分离多年的悲凉，你已白发如雪，我是美人迟暮，可是还不算晚。
　　 当硕大的雨点砸在脸上，我正坐在船头，去湖心岛的寺院朝拜，雨急风狂，打伞也没用，干脆坦坦然然地淋雨。前夜的梦又潜入脑际，在雨中奔走，那可是今日此时的预见？庙宇并不雄大，经幡在风雨中翻飞，经文在我心中默默吟诵，佛主慈悲，双膝跪地，我的额头遇上你的温暖。
　　 从庙里退身而出，雨住风停，天蓝得不像话，湖面又恢复宁静，让人无法相信刚才的确有过一场风雨。我经历了。站在岸边，在涌动的禅风里，内心无比安稳静定。从此，安暖于心，不悲不喜。即使知道必然有一场注定的别离在光阴里等待，也要用雨水闲煮时光，让风流不朽。
　　
　　 路遇大雨
　　 喜欢雨，意念里有雨。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缘由，数次出行，都与雨不期而遇。雨可以连接我的前世今生，让我通过雨滴、雨线、雨幕，甚至疾风骤雨体味苦辣悲欣，并重温与遥想。漫漫征途，我告诉自己要用脚走路，少用心，不然泪不够用。好在有雨。
　　 初秋，去接友。大雨铺天盖地，雨刷器飞快地在前风挡玻璃擦拭，也无济于事。车子在大雨中缓行，居然生出闲庭信步的感觉。车顶天窗内衬已被我打开，等红灯的时候，隔着玻璃，看雨瓢泼而下，在车顶溅起水花，再顺着车顶流走，或重重地砸在天窗上，像蓦地落了一滴浓墨，墨迹边缘参差，想象它洇成莲，洇成牡丹，洇成莲蓬，洇成格桑花……天哪，我有座空中花园。想着，想着，特别兴奋，几近雀跃。欣喜之情挂在脸上，友诧异，不知遇到了什么美事。说于友听，友亦然。友也是极其爱雨之人。索性，开车去海边。
　　 大雨中，是真正的海天一色。灰蓝色的天，灰蓝色的海，饱满、冷寂。海并不平静，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上沙滩，又不甘心地退去。雨前仆后继地落到海面，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又快速地被海浪吞噬，甚至有的雨滴只是落进海里，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现，就雨水溶于海水，难解难分。雨落在车上的声音，是车子里放着的音乐《Iamyou》的伴奏，第一次尝试在这样的情形下听这首慵懒随意的歌，不急不缓，深入内心，一种共生的欲望在心间慢慢升腾，因爱而生。这样的欲望在这样的雨天，更执着浪漫，挣脱锚一般被束缚的现实，在雨中，在风中，在海浪声中，安享简静。
　　 再遇大雨，是在张家界。
　　 入山门的时候，雨还不大，经由吴冠中雕塑，往前，雨滴连成了雨线。天庭派织女探视，于是，她大刀阔斧地运用各种编织手法，平行、斜织、交叉，随心所欲地织啊织。雨伞只能遮住头部，雨披也只能掩住上身，裤子早已被打湿，鞋子就更别提了。我买了鞋套，都是均码，可怜我这双小脚啊，走着走着，互相踩鞋套大出来的一块儿，不一会儿鞋套就坏了。鞋子顶着个鞋套盖儿走，扮相滑稽，也舍不得扔。
　　 张家界的峰林在雨中飘飘渺渺，穿上织女裁的霓裳，这儿缀一朵云，那儿绣一团雾。原本巍峨嶙峋的山峰，圆润了，也柔美了，错综迷离。行在雨中，看石块和树根，树木和藤蔓，很古老，老至洪荒即存的温柔，决绝而自弃地生长，雨雾里，有种奇谲的生命力。山雨与光阴变成不可分离的共生者，似乎更是在邀请我停留，与我讲述曾经的天崩地裂。雨声入耳，天地如初始时的寂静，使我静思而不冥想。
　　 走在雨中，走在前生与今世，就有了怀念，有了向往，有了未了的心愿。雨，像是记忆，又像是遗忘。与山峰对视，生出温暖的慈悲，是沧海化桑田时，那场明知分离后的重逢。还能重逢，终是好的，不论今生的你以什么形式、什么身份相见，我都愿意。缠绕在山颈的云，像闪动的火焰，像舒卷的藤蔓，像一次无法再记起的恍惚遥远的梦。我没再细细追寻，也没再不停地叩问，这样的雨，容不得我悱恻缠绵。雨中的山峰没有陡直峻伟，令人眩晕的高度，而以十分亲近人的尺度矗立于峰回路转间，烟纱月笼般，微邈不可得。山风吹散雨雾，山的形状显现出来，岿然、稳定、崇高、庄严的山，是自然宇宙存在的山，也是我在信仰精神上仰望依赖的山。
　　 隔着雨，隔着前世，我与山对视，久久凝望。雨是传递心意的介质，拉进我与山的距离，让我与雨中的山抵达某种境界。怀念逝去的，向往妥贴的，抚触未了的心愿，内心听到一个声音，像一朵花在入夜绽放，静默无声，这是从现世萦绕的苦难卑微里升华出来的澄净的美。
　　 织女一直在任性，不停地织着雨的衣裳。走来，被迎接。归去，挥手告别。
　　
　　 等待这场雨。等到这场雨。
　　 这场雨，真的是足够缠绵，是秋天里最长情的告白，要把风景看透，要过成细水长流。整整两天两夜，雨大大小小地下，不停歇。雨夜里，再一次看《花样年华》，既粘又滞，欲罢还休。张曼玉穿着旗袍，圆熟妙曼的身形，穿过市井，坐在办公室，走在雨夜弄巷，有多清雅，就有多妖娆，有多唯美，就有多烟火。她与梁朝伟在雨夜的里弄买夜宵时擦肩，在大雨中乘坐同一辆车回家，在屋檐下躲避倾盆大雨。雨，都是雨，隐含了疲惫、迷茫、无奈和决绝，也隐含了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平凡又多舛的命运。初看是惊艳，是迷恋，再看是动容，是感叹，是唏嘘不已。尤其是他俩在屋檐下避雨，梁朝伟说准备离开，张曼玉的不舍，那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恳求他留下。刹那间，她发现了爱，原来她是爱他的。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觉得唾手可得的时候，不会花时间去想很多，可一旦感觉要失去，除了惊慌失措，就只能是沉溺于挥之不去的感伤了。
　　 雨一直下，电影里，现实中。要刻意冲刷什么，似乎又不是。
　　 望向夜空，心存一丝残念，想看到一颗星子，哪怕是一线微光也好。但我更相信，望着天空的眼睛，比天空更蓝。期待另一场大雨，覆盖大地，并将之虚构，邀约一朵彩云见证，一诺相许，万里情长。从此不会再提着泪光，跌坐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