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方与圆(小说)
哥长我十岁,我小时候是他的跟屁虫,他是我人生的半个启蒙导师,对我的影响举足轻重。我们都长着方方正正的俊脸,都剃着棱角分明的平头,都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昂扬朝气。
芸芸众生在表哥手下都得低眉顺眼,服服帖帖,任由摆布——嗨,表哥是个理发师。理发师呢,接触的人来自七行八业,什么个性和德行的都有,可谓“色彩斑斓”,相当难伺候,想应对周全而不落烦言更是难上加难。可表哥会察言观色,对年轻男孩叫帅哥,见年轻女孩那当然叫美女了;对中年妇女称漂亮妹子,见老年妇女那当然称富贵大姐了;对中年男人唤作财源滚滚的老板,见老年男人那当然尊为福寿满满的大叔了……不仅如此,他还能根据具体人物的特点因人而异地给予夸赞和恭维,矮胖瘦削的、丑陋残疾的、老朽无能的都能各得其所,偶遇不吃他这套的人,他也能随机应变,顺坡滚驴,把尴尬掩饰得天衣无缝。大家进入他这不起眼的小店里瞬间或变年轻和俊俏了,或变尊贵和富有了,或变可敬和可爱了。他那张嘴甜得如蜜,人呢热情得似春天里的煦日,大家还没理发就心里充满了舒坦和快意。他呀,一年到头见人不是点头,就是鞠躬——人不到四十就谦卑得驼背了,驼了背的他则显得更加谦恭,高个儿变得矮缩了不少。他堆满脸颊的笑把方正的脸横向拽成了溜溜的圆形,彰显出弥勒佛般的慈祥和温柔。表哥有时还会斗几句笑话,扯几段野史,蒙几条马路消息,甚而坦诚地拿自己的驼背弓腰开涮,让理发的人们颇不寂寞,引得那些不理发的也会凑过来听热闹。再加上表哥的收费低廉,所以逼仄简陋的铺子里常常顾客不断,充满着欢声笑语。
可,表哥先前则是另一副模样,所以我惊讶于他的现在。
年少时的表哥方脸平头,俊朗少语,走路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虎虎生威,是个不服输的主,像日本男星高仓健,让我特佩服。
那时他在集体理发店里上班,人虽年轻稚气,但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剃每个头都像雕琢艺术品,全心又全意。不过,他人犟,不爱奉迎人,好跟傲慢的顾客针锋相对,还敢顶撞颐指气使的领导,所以他很快成了闻名遐迩的“刺头”。有一次,局长夫人带孙子来理发,让表哥邻座的师傅给剃平头,要在顶上留个俏俏辫。可剃好之后,局长夫人说辫子是要留在脑后当“奶奶抓”的。于是争论开来,那夫人竟然于众目睽睽之下骂骂咧咧。年轻气盛的表哥愤然出嘴相助,据理力争,果敢回击。娇贵的局长夫人平时都是受人崇着拜着的,哪挨过人骂,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时甩掉了腕上的手表。店长忙出面鞠躬道歉,免了理发钱,亲自护送局长夫人回家才暂时平息事件。表哥的母亲火急火燎地登门赔罪,买了许多慰问品,还陪了手表——费了表哥半年的工资呢。表哥坚持不去道歉,被停工停薪,全行业通报批评之后调到后勤部打扫卫生。更为糟糕的是他的女朋友也因此舍他而去。可表哥愣是没低头,方正的脸拉得老长,显得更方正了,平头上的根根黑发直直地竖起,如齐刷刷的兵士,前额的棱角也更分明,晶亮晶亮的!我替表哥担心,但更为表哥的气节所折服。
表哥的手艺老式而单一,就会平头、分头、女式短发。我孩童时的平头都是他的杰作,他的手艺就是在我这个“试验基地”上练就的。开始时我的平头左右老不对称,致使我方正的脸总显得扭曲变形。不过,表哥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很快就能够矫正我扭曲的脸,使它重回方正。
改革开放后,集体理发店很快就被改革的洪流冲垮了,他不得不在背街上租了半间房,当了个体户。虽然此时他的老式手艺已日臻成熟,但还是一丝不苟,把每一根头发都细细打理,推、剪、削、刮、吹,样样专注。美容美发店里的靓女俊男们给顾客理发十分钟就能“快刀斩乱麻”,他则要半个小时也不能竣工。不过,那些剃客并不着急,他们乐意把自己的头放在表哥的手下摆弄,去感受每一剪的平稳、每一刀的精准,去享受剪脆刀轻手柔的感性过程,个个都舒坦得眯缝着眼。同时,表哥年轻时毫无笑意的方脸此刻也变得笑容可掬了,双颊的肌肉把方脸横向拉拽成了圆,渐渐就雕塑出弥勒佛般的慈祥和谦卑了。再后来的点头哈腰又铸出了他那如弓似驼的背。
在林林总总的美容美发厅的挤怼下表哥的那爿巴掌小店竟然生存了下来,在那偏僻的小巷里生了根发了芽。这让我很高兴,也很惊讶。
长大后忙于工作,与表哥的交往少了许多。
日子在太阳和月亮的交相辉映中马不停蹄地溜走了。我今年五十,表哥六十,他到了退休年龄。
假日里,我特地去看他。他骄傲地说,他拿的退休工资是全靠自己的本事获得的,因为这些年他自己挣钱交社保,他家里的老老少少也都是靠他的那把剪刀养活的,没有给政府添麻烦。他说这话的时候挺了挺腰,驼了几十年的背竟然消失了,不苟言笑的方脸又重现——弥勒佛般的笑容也蓦地消殒了,额头的棱角耿耿分明,晶亮晶亮的。这让我又很惊讶。
他看我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说:“来吧,理发。”
他打开工具匣子,抽出裹好的剃刀——显然有些日子没用了。
我心领神会,服从命令,坐在那把我儿时就熟悉的黝黑藤椅上。表哥把灰白的理发布围在我脖子上,掖紧,说:“坐好,低头,不许乱动。”这话应该还是四十年前唬我时的原生态说法。我像温顺的猫咪端坐着,不敢肆意乱动。
“剃平头?”
“照现在的样子吧。”成人后的我一直留“三七”分头,这样显得雅致庄重,也能把我这张检察官的脸烘托得更加方正肃穆,而平头则显得稚嫩浅薄。剃方正的平头也许是他对我儿时憨样的思维定格吧,难道现在还是他的期待和钟爱?
“你的头发白不少了,别用太多的洗发剂,别吸烟喝酒,别太累,别与女人鬼混,哦,你不会……多按摩头皮,要用温水洗头……”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说呵护头发的经验。
“表哥,退休后咋打算?”
“不再理发——厌烦那行了,可又闲不住,去小区当门卫了。”
“你的任务完成了。出去看看丰富多彩的世界不好吗?”
“表弟啊,一辈子理发的我阅形形色色的脸无数,一脸一世界,你说我看的世界还少吗?本想改变一下腻歪的生活,不曾想,当门卫还是一天到晚瞅着一张张布满喜怒哀乐的脸,这不是又从另一个行当瞅世界吗?人的脸啊多姿多彩,脸看多了,我的世界能不丰富?还需要出去花那冤枉钱?”
表哥的话真有水平,我始料不及。
“哟,你不仅是理发师,还是哲人呢。你的世界得到哪些丰富?说来听听。”我发出好奇的询问。
“我的世界不能说精彩,可也坎坎坷坷,像那多变的脸里蕴藏着阴晴圆缺,充满了心酸和感伤。不过,这些早在我预料之中。”表哥不紧不慢地说,像个散文家。
“你早预知了自己的未来?”我表示惊讶。
“当然。你不信?那我给你讲讲。”
他悠悠地说起儿时的梦境,那梦境的诡异、险恶和凶幻让人不寒而栗。
我当然不信表哥的扯淡,可我还是喜欢那凄美的幻境,有滋有味地听他讲那童话般的梦。
看我听得投入,他接着沉郁地总结:“弟,我不堪回首的一生不是完全验证了此梦吗?”
“你能通鬼神啊,厉害了我的哥,帮忙让我也做个预测未来的梦吧,瞧瞧我最后十年的仕途咋样。”我知道表哥命运多舛,所以故意调侃他,不想让他沉浸在曾经的凄苦中。
“那样的梦是上帝送的,哪能说做就做呢。”表哥面露虔诚的认真。
就在我们漫无边际地说“梦”的时候,腿有先天残疾的嫂子摇着轮椅回来了,她瞅着我,疑惑地问:“表弟,你的分头咋变成‘圆蛋’了呢?”
我摸头,才恍然发觉剃成了光头。
表哥也目瞪口呆,随即哈哈大笑。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剃光头,原来表哥刮光头也很娴熟!
我的光头在灯光下闪烁,圆圆的,我那如表哥一样方正的脸竟被“圆”牢牢地圈着——五官只能游走其间。嘿,表哥原来也能在不经意间把方正闭锁在“圆”里。
嫂子嘻嘻道:方正的脸被圈在“圆”里的人,是百姓有饱饭吃,是商家能发大财,是官人可往高升。你哥啊,小老百姓一个,方脸被圈在“圆”里大半辈子,可老不服气,常越出“圆”外,所以只能勉强挣口饭吃,糊弄一生。你啊,是有文化的官人,入“圆”后学会“圆活”,定能高升。
哦,我这个多年都原地踏步的小检察官高升的美梦还在?嫂子的“圆论”有几多把握?她真是“圆梦家”?扯淡!
看着表哥和嫂子笑圆了的脸,我猛然间觉得他们好陌生,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酸楚和痛惜来。
辛苦了!
您详实的编按让木春感动,充满热情的梳理让木春感谢,诚挚的鼓励让木春感激!读您写的“编按”酣畅淋漓,即透视了自我,也提高了自我,许多心中不能言明的意蕴都被您一语道破。
当然,木春能力有限,对“冰心”帮助太少,实在惭愧。
木春遥祝大姐安好,工作舒心,阖家欢乐。
拜别。
见到你的评析,哥很是高兴,似又看到你憨憨在笑。
你说话憨厚而直率,哥心领神会。你对哥的鼓励,哥当好好珍藏。
哥遥祝安好,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