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羊的人都知道，羊是极有灵性的。它看见你烧开一锅开水，提着刀到它跟前，它就前腿下跪，可怜可怜地叫着，从眼眶中滚出两颗混炖的泪水。没点胆子的人，没点狠气的人，见了这情形就下不了手了。
　　 牛大志本来也不会杀羊的。他第一回提着刀，撸着袖子，见到羊向它一跪，他的心，咯咚一声也软了下去。那时还在生产队里，牛大志还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已经干上了大队民兵连长。那天全公社的民兵连长集中在四棵松大队开会。午餐上大家说没菜。不知是谁提了个建议，要到庄上一户养了几只羊的人家弄只羊过来杀。牛大志就到那户人家买羊。主人说羊他可以卖给他们，杀，得他们自己动手。牛大志嗨一声笑，这杀羊不就是宰只畜性吗？一刀捅进去，放了血，开水里一滚，除了它的毛，不就成了一堆案板上的肉了吗？
　　 东家说，话是这么说，你就牵过去试一试吧。东家诡秘地笑了笑。
　　 这牛大志，名字叫大志，其实长得瘦精瘦精的，个头又低。可他偏偏说话嗓门大，没干的事，先吹上牛皮。这在山村中也倒有了好处，人家还以为他可真是个英雄人物，所以十九岁就让大队上提拔成了民兵连长。庄上还有好几个姑娘相中了他。这羊牵到大队部的柱子一栓，牛大志就吩咐村上一妇女烧上开水。开水滚开时，牛大志就撸起袖子，提着一把杀猪刀，往那柱子下去牵羊。羊见了牛大志，前腿一跪，咪咪咪地叫开了。
　　 这牛大志的娘还在一边骂开了，好端端地杀什么羊？不如去找个心狠一点的人过来干这活。牛大志真想丢下刀，叫一声：“我的妈呀，这东西，怎么就给我来这一手？”可他瘦脸上的眼珠子一瞪，就上前牵了羊，大声地骂着羊：“谁要你生来是一只羊，而不是我牛大志！要是我牛大志是只羊，你是一个人，我也只好认命了！”
　　 牛大志到一边让几个在一旁看笑话的汉子帮忙，将羊按倒在地上，学着杀猪的模样儿，朝羊脖子上捅进了刀。其实牛大志捅进刀的那瞬间是闭着双眼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刀捅到了柄根。
　　 有了这第一回，庄上偶尔碰上有人要杀羊，就会前去雇牛大志。
　　 也不知是牛大志是因为杀羊显出威名，还是他瘦巴巴的脸吓人，四棵松庄上还真有人畏了牛大志。牛大志还娶进了一位漂亮的媳妇。
　　 这牛大志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牛大志夫妇要将儿女培养进大学，好让儿女远离四棵松这块地儿。女儿为大，先考上大学，填志愿时却填了一个畜牧业专业的。这将牛大志气得够呛的。这“农林牧”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专业，名为大学生，还不是跟农民差不多。女儿却说，她就喜欢与动物打交道。牛大志也无可奈何，只好由着女儿自己去选，好坏反正怪不到他头上。女儿大学毕业，回到萤火县畜牧站工作，找了个男朋友，也是搞畜牧业的，牛大志骂女儿嫁给搞畜牧业的，还不如嫁个农夫。可女儿还是由不得他。
　　 牛大志的儿子考上大学，成绩非常不错，就填了个什么学院，那名字听上去就了不起。可儿子到大学里给他写信说，他是搞农业专业的。牛大志不明白了，那学院里怎么也有搞农业的？不过牛大志借着名头，对乡亲说他儿子是研究飞机，或者火箭的，现在中国航天事业这样发达，他儿子大有前程。
　　 可牛大志心底下很明白，儿子，女儿，女婿一家子都是“农林牧”。牛大志将儿子培养出来，庄上人对种田也没有多大兴趣了，许多人外出谋点活儿，也有人谋上了生意，赚了不少钱。牛大志嘴巴上硬，狠，心里倒是不敢冒风险的。他看看种田收入确实低了，自己与妻子也算不上老，就打算搞点别的产业。想来想去，不知道搞什么。
　　 女儿就建议他养羊。她有技术，四棵松上有现成的大片的山坡地。就是搞散养，一年下来也能增收几万。
　　 牛大志想想也对，就养起了羊。
　　 这养了羊，就要养狗，虽然四棵松上早就不见狼的足迹了，可羊天生胆子小，还得弄条狗给它们壮胆。
　　 女儿也支持老爸添养一条狗。因为羊的基因里就是害怕着狼，就是没有安全感，那怕没有真正的狼，它的深层基因里还是对狼充满着惊惧。女儿要从城里给老爸买两条昂贵一点的狗回来，让那狗既看了羊，又当了老爸的伴。牛大志却说庄上到处是狗，随便弄两只小狗过来就是了。
　　 牛大志就从庄上一户人家那儿要来了两只土狗崽，与几只种羊一块儿放养了。母羊很快下了崽。那两条土狗就与小羊羔一块儿玩着长大。
　　 可那群小羊羔中有只羊崽长得没有别的羊快，瘦瘦的，脾气却不小。牛大志的老婆的说那只羊活脱脱的就是“牛大志。”牛大志听了哈哈一乐，老婆这一比他还真地发现那只小羊与他真地有些相像，瘦瘦的，本来应当是让同伴欺侮的，它偏偏反过来欺侮同伴，它还看不惯那两条土狗，动辄就上前追扑两条土狗。两条土狗长得比它块头大了，还是受它的欺侮。
　　 那年腊月，女儿、女婿回家来看到那两条土狗还让一只瘦巴巴的羊欺侮，女儿就建议老爸将狗宰了，她给他弄一条哈士奇的狗，这种狗长大了与狼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要说羊见了怕，就是同类见了也怕得抖瑟。
　　 牛大志要女儿将哈士奇的狗弄回来，他再宰杀了两条土狗。这牛大志也是个性情中人，他养什么，就对什么产生感情，他有些舍不得宰杀那条土狗。再说了，土狗本分一点点，就将它宰杀了，这总是让牛大志过意不去。牛大志这一辈子喜欢本分、忠诚、厚德的人，不喜欢投机取巧，专事钻营的人。女儿说也可以。过了几天女儿与女婿就给大志送回来两条哈士奇小狗，说一条小狗就两千元。女儿说她两条小狗，就换老爸两条土狗，她带回去，雇人宰杀。
　　 牛大志却不乐意了，他两条是大狗，而女儿是两条小狗。女婿说那也行，两条哈士奇小狗，就换一条土狗。
　　 牛大志鼻孔里哼了声，朝女婿丢了个白眼。他就是瞧不起这女婿，要是瞧上眼，就是白送两条土狗又如何？
　　 牛大志自己将另一条土狗宰杀了，请了村上的几个头头上家里喝了个痛快。大家喝了酒，都赞牛大志老婆的狗肉确实炖得香。
　　 牛大志就吹开了老婆也是百里挑一的女人，要不是百里挑一的女人，他牛大志会娶进门吗？你想想他牛大志是什么人？
　　 这牛大志初中没有念完就离开了学校，可是现在他放了羊，脖子上专门挂只袋子装书。他最喜欢看的是金庸大侠的书，这武侠小说看得多了，牛大志感觉自己身上一身的武艺，一身的忠义。
　　 牛大志养上两条哈士奇，发现那像他自己的瘦巴巴的羊，对两条哈士奇小狗可好了，天天会跑到哈士奇跟前与它们亲热一番，好像要乘早搞好外交关系，以免哈士奇强大起来巴结不上。
　　 而另外一些羊却好像专门要乘哈士奇还没有强大起来，欺欺它，一不顺眼，就要踢哈士奇。
　　 慢慢地这问题又倒过来了，两条哈士奇越长越肥实，越长越像狼了，眼睛上那两条白色的眉毛，与狼的假眼一样凶悍，一身的灰色的毛发，与狼也没有分毫之差。羊群已经温顺地接受了那两只哈士奇的掌控了。那只瘦巴羊与哈士奇却疏远了。
　　 牛大志看着那群羊，暗想：羊毕竟还是羊，看见像狼的狗也怕得要命。
　　 牛大志有了两条哈士奇，放羊也省事了不少。他将羊赶到山坡上，就可以放手让两条哈士奇看管着羊群，他安安心心地坐在山坡上看着武侠小说。
　　 可有一天牛大志发现问题不对头了。那只瘦巴羊又调皮捣蛋地爬到一块岩石上，不吃、不喝，那样看着。呆呆地看着，让哈士奇看不下去了，别的羊还在吃草，它居然独自立在那儿好像想问题。思考问题肯定不应当是羊的本分。一条哈士奇走过去劝那只羊回到队伍中好好吃草，不要眯着眼，看着太阳。
　　 瘦羊却不听劝，用羊角触了哈士奇，好像要狗走远一点，不要打搅它思考问题。
　　 牛大志远远地看着羊与狗，分析着它们间的对话，大概就是像他猜得的差不多。牛大志饶有兴趣地看着岩石上两只动物，看着它们下一步会怎样。
　　 很快那只羊不耐烦了，开始用羊角拱哈士奇。另一只哈士奇跑了过去，合围那只瘦羊。
　　 可那瘦羊来了脾气了，它先将一只哈士奇拱翻滚了，另一只夹着尾巴，退到一边，不敢上前了。
　　 牛大志看着乐，听着狗的求援声，骂了句：“两个人打人家一个，还要呼我吗？你们还装扮成狼！”牛大志就在一边，看着，没有向前。他更加喜欢那只瘦巴巴的羊了。
　　 牛大志打此后几乎天天能看见那只瘦巴羊将两条哈士奇拱翻。那天牛大志觉得这幕太精彩了，应当让女儿也分享一下，说明羊的基因里也不全是怕狼的。
　　 牛大志将视频发给女儿，女儿女婿星期天赶回来看羊拱哈士奇的精彩的戏了。女婿建议牛大志开一家农家乐，他在网络上宣传一下，让一些人过来吃农家饭，看“羊是如何斗败狼的！”这农家乐保证能红火。
　　 牛大志的女婿将牛大志家的羊与狗放到网络上，没想到很快就走红了。
　　 四棵松两委会看到了商机，将山坡上几十年前挖起的地道也开发出来供大家参观，准备向县上申请将四棵松打造成旅游景区。
　　 这就引来了县上的领导。那天县委宣传部的，组织部的，旅游局的几位头头到四棵松，专门看了牛大志家的羊与两条哈士奇的精彩节目。而那天牛大志的女儿女婿也正巧在牛大志家，牛大志的女婿虽然是个畜牧专业毕业的，可他谈吐不凡，引起了县上几位领导的关注，领导们又喜欢牛大志老婆炖的羊肉。牛大志的女婿无意间就调到镇上当了分管农牧林的副镇长了。
　　 牛大志见女婿当了领导，与女婿说话的口气也不同了。女婿需要几只羊打点一下，他就不要女婿一分钱。
　　 而牛大志家那只瘦巴巴的羊也成了名羊了。牛大志逢人就夸，那只羊就是他自己，那羊看上去瘦，其貌不扬，可这是羊群中几千年难得一见的“羊才！”
　　 来到四棵松观光，旅游的人，无不要牛大志让那只瘦羊与哈士奇斗上一斗，表演一翻。
　　 忽然有一天，牛大志的女婿打电话要牛大志将那只瘦羊宰了，牛大志的女婿说有一位高一级的领导干部想吃那只瘦羊的肉。那位干部也是畜牧业出身的，对动物极有研究，你别看那只羊瘦巴巴的，没什么肉，可它的味道是羊群中最鲜美的。羊与人与树一样的道理，一只爱动的羊它的肌肉筋骨强健，不像别的羊那样松松夸夸。
　　 牛大志接到女婿的电话，想冲女婿大骂，那只羊就是他自己啊，杀了它，不就是杀了他了吗？牛大志还在犹豫不决之时村上的几位领导来了，他们接到牛大志女婿的电话，是某位领导想吃那瘦羊，牛大志的女婿担心牛大志思想转不过弯来，就打电话村干部，做一做牛大志的思想工作。
　　 牛大志让村干部说服了，就决定宰了那只羊。他将那只瘦羊牵到门前，拴到一棵树上，就让老婆烧开水，他磨刀。村干部们也坐在牛大志家中，今天那位大领导要前来四棵松上调研四棵松旅游业的开发，他们才挑选今天宰杀了那只羊，让那位市上的领导吃了满意，以后政策上可以向四棵松倾斜一点点。
　　 牛大志磨了刀，等老婆开水沸了，就提着刀往那只羊走去，那只羊瘦瘦的，立在树下，冷冷地看着牛大志。牛大志以为羊就要向他跪下求情了，可羊就是不动。牛大志以为羊吓麻木了，上前牵了绳子，要两人过来帮忙，那羊却想上前踢过来帮忙的人。帮忙人靠到边上了，那羊就从容地跟着牛大志到坪地的外沿，从容地躺了下去，准备受刀。这让牛大志吓麻木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羊，不向人跪求，真正是视死如归。在场的村干部也呆了，这千万不要是只神羊啊。村支书说，那怕是神羊，也要宰了。
　　 牛大志还在迟疑着，村干部已经不耐烦了，要牛大志快下刀，否则他一点下刀的勇气也没有了。
　　 牛大志举起了刀，看着羊喉结均匀地起伏着，心里却跳得厉害，让他呼吸也困难了起来。牛大志习惯了哭哭啼啼前来领死的羊，他已经没有了同情心，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羊。牛大志正在犹豫，一旁过来一汉子大着嗓门叫道：“大志，你把你自己杀了吗？卖一条腿给我，我腿关节痛，听说这羊治风湿痛有奇效！”
　　 牛大志抬头就见一汉子过来，笑嘻嘻地，可牛大志让汉子刚才说的那句：“你杀了你自己了吗？”吓得全身发冷。村干部又在旁边催，快点快点，那位领导就快到了，不要让他看到血腥的场面。那位领导是市上分管旅游开发的。
　　 牛大志咬了咬牙，举起刀，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牛大志乘机骂了句：“谁啊，这么巧打电话过来！”牛大志心里抖得要命，可他从容地将刀搁到了地上，接起了手机，是他女婿打过来的，女婿问他那羊宰了没有？如果没宰，千万别宰了。那天他与几位领导有幸陪副市长吃晚餐，副市长是无意间说说羊的性情与羊肉的味道，而他原来是不吃羊肉的。
　　 牛大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终于可以不宰杀“自己了！”
　　 可是女婿还没有搁下电话，还在手机上悄声的问道：“爸，你说我们这羊是杀还是不杀啊？那市长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客气话啊？”
　　 牛大志一听也朦圈了，这羊该不该杀啊？这么好的羊，市长要是知道是专门为他而死的，他口头上怎么不阻挡一下？可要是市长是真地不吃羊肉了呢？牛大志立着，看着地上的刀，不知拣起来，还是不拣。
　　 那只瘦羊躺在地上，看着牛大志，张着嘴巴，露出了牙齿，一付嘲笑牛大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