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降临】想念父母(征文·散文)
一、踏雨而归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何止是难忘,是时时刻刻深深切切的想念啊,我的妈妈!
我知道,我今天才知道,你想我远甚于我,若不然,你怎么会在夜更深处,黎明将近时,依然不肯回家休息!你全然不知道身边还有其他的人,全然不知道更深露重寒彻骨。你只是呆呆地凝望远方的天空,远方有我归来的方向。你凝望了多少年?望得眼睛忘记了眨闪,望得头颅忘记了转动,你望成了凝固的模样,日日夜夜,凝固着想我,想我的到来,我的妈妈!
曾经,去年的夜里,你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想你,那么久都不知道来看你,我当时就嚎啕大哭,像小时候一样的大哭,像小时候一样的埋怨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狠心的妈妈,纵然我在外面贪玩,你都从来不叫我一声,你又何曾想我!我给你买了房子,给你买了花园,甚至给你买了手机,我希望,我相信天堂的你会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让我感受你的气息。我守了一个又一个雨夜,都没有你的声息走到我耳边。
你说过,如果梦见逝去的人,那一定是天要下雨,我反其向推知,如果夜里窗外有风,你就一定踏雨而归,至少至少,你也会给我打个电话。可是你没有……当我哭醒的时候,也是这样寒凉彻骨,夜阑珊。而昨夜,戚戚风雨,时急时缓,声声碎落。你不来,我只好乘一缕风,踏一片雨,飘落在家乡的场院,那里有你。你在守望我的方向,守望成凝固的模样。我从你身边飘过,凝固的你竟浑然不觉,浑然不觉凝固着望远。
“妈妈……”
轻轻的一声呼唤,凝固的你蓦然复活,眼神是那么生动,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无法掩饰的惊喜,那时我读出了你深深的想,切切的念,那是胜我千万倍的想和念。我的心触电般,颤栗,一股暗流汹涌澎湃,要将心儿撞碎,但是没有哭出来,因为身边有人。妈妈你不知道,离开你的日子里,我慢慢学会了人前不哭,我慢慢学会了微笑着咽泪。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轻轻地搀着你,搀着你走向老屋。
可是妈妈,走向老屋的那一刻,我看到你居然拿着一条正在编织的毛裤,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编,让我编啊!
“你那么忙,我闲着……”彼时彼刻,我的泪不听话了,总有一些时候,它不听我的话,就像我当年也有一些时候不听你的话,不听话的时候总是迷失方向。它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自顾自地外流了。外流的痛将我从梦中惊醒,眼角湿了,枕巾湿了,我的心湿的无法跳动了妈妈……
为人妇为人母的我,自以为多么有爱,自以为多么重情,却从来不知道,你为我想念成凝固的模样,想念成凝固的模样我还怪你魂魄不常入我梦,怪怨你不够想我……
我要怎样才能忘记你凝固的模样?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你已经在下一个轮回里,以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在某个阳光下的家园里蹦蹦跳跳,享受着生之欢愉?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放心,放心你眼里长不大的柔弱,你心里放不下的憔悴,现在过得很好?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放心你的奶干却能够时时看望你的奶干,从而不让思念煎熬两个世界的心跳?能告我吗?妈妈你能告诉我吗?
二、父亲的传奇
大哥让他孙女发过来一张老照片,我的心本能地一紧,沉沉的往下跌,往下跌。迅疾将目光移开,又移过来,移开,又移过来。
直觉告诉我,这是我年轻的父亲;记忆告诉我,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父亲!长长的沉重与惴惴的悸动之后,心稍稍平稳,于是仔细的、久久的凝视,但终归于不敢确定。
几天之后,哥哥打来电话,说他偶尔翻看那些泛黄的旧书,发现一张珍贵的照片。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泣不成声。
身为人女,居然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父亲是以屈指可数的几个生活片段,和传奇性的故事,存在于我记忆中的。
传奇之一,首先在于他的发奋苦读。在私塾先生那里,为了不打扰他人休息,他常常把毡打成桶,而后在毡桶里偷偷读书,睡意袭来的时候,就吃一口辣椒粉,得以清醒,再读,很有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坚韧与顽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考到一家师范学堂,也算是当时当地凤毛麟角的人物。这种发奋,也体现于苦练。妈妈常说,每天日出之前,父亲就早早起来,到村西头的堡子里练功夫、吸阳气去了。
传奇之二,大概是他功夫了得吧!有好几次,妈妈都说起父亲与众人开玩笑的场景:左手一拍,廊檐柱偏移、斜倾,众皆惊慌。父亲一笑,右手一拍,廊柱复然,众惊叹不已。还有,父亲单手举起小磨盘,或石碾子,那真是小菜一碟,轻松自如。惟其如此,父亲的亲戚朋友外出时都要带上他,其实就是给他们作保镖吧。母亲说:有一年,父亲的学生要去西安,大概是富家子弟吧,穿着打扮是妈妈无法形容的华贵,尤让她记忆深刻的是那几个学生的脚玲,走路时那清脆美妙的铃声让她终身难忘,却不敢抬头看他们。他们缠来缠去,说不动父亲,又来求母亲,求了母亲,又来求父亲,最终,硬是连拉带扯,拽着父亲上路了,因为,那是解放之初,生活所迫,土匪出没,也是稀松平常啊!回来后,学生心有余悸地告诉妈妈,若不是老师,我们绝对出事了。那一年,父亲和他的同学赶路,黄昏了,山口的暮光愈见阴森,有几个人的目光有无限的贪婪,与杀机。父亲对同学说,你先走,快快走,别回头。父亲沉稳如山,镇静自若,从从容容走在后面。他强大的气场内行人一看就不敢轻举妄动,那几个贼人也没敢为难,他们顺利出关。出关时看到,父亲的同学早已汗湿透背。
传奇之三,应该是高超的医术。早在学生时代,热血青年的父亲就有治病救人的心愿,所以偷偷地拜师学艺。毕业后一边教书育人,一边自学医术,从未放弃。三年困难时期,好多学堂停学,父亲回乡,在乡卫生院从医,正式开启自己喜欢的工作。敏而好学,慧而好思,勤于钻研,勇于实践,很快的,父亲又成为当时当地的医疗传奇。在那个医学尚且落后的年代,流行性感冒引发小儿咳嗽,进而引发肺炎,后至于毙命的现象极为平常。父亲恁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心血汗水,在短短的时间内研制出“小儿百日咳”特效药方,挽救了很多小小的,美好的生命。还有那一年流行在我乡间的、很严重的脑膜炎,左近十里八村的小孩,经父亲医治,没一人留下后遗症,这些事当地县志都有记载。也就是在这一次救治小孩的过程中,父亲受了风寒而重度感冒,却始终坚守在病儿的床头,没有好好休息养病,以至于自己的病情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以至于三四岁的我、瘦瘦小小的我,懵懵懂懂中没了父亲。
父亲走了,他的医疗传奇却被人一遍一遍的传说:他的脉把得太准了。有一次,给一个孕妇号脉,完了说,是个双胞胎,而且,两孩子还背靠背,像是连体婴儿。后来她小产了,发现孩子果真如此那般。还有,一个多年不孕的女人,经父亲医治后不久便怀孕生子,那一家都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除了中医,父亲也会看一些硬伤的。小小的我隐约记得,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不小心摔断腿了。父亲试着给他接好腿,而后将腿吊悬着固定。为了方便照看,不出差错,他让男孩一家住在我家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他的腿基本康复,可以走路。后来,小男孩成为我同学,我看到他的腿矫健灵活,端直优美,仿佛从来不曾受过伤。
在妈妈的眼里,父亲的传奇大概是那种神一般的预见性,或者说是远见性吧,就像《白鹿原》里的朱先生。十三岁的父亲,娶了十五岁的母亲,之后长期在外读书、教书,以至于妈妈在二十六岁时才生下大姐。这让爷爷很不放心,以为妈妈不能生育,天天张罗着给父亲找二房,可父亲坚决不要,执著地坚守爷爷搞不明白的“一夫一妻”制。妈妈说:幸亏没要二房,不然,再有同学帮忙,土改时定然躲不掉“地主”的成分,那样,一家人不知要遭受怎样的罪责。还有,六十年代吧,国家对生育是有奖励的。父亲不无深意地说:别看现在奖励,以后肯定要限制的!后来,国家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有一段时间非常严紧,大嫂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产的孩子硬是被逼引产。妈妈感叹了一遍又一遍,她不明白父亲何以那么早就知道那一切。最让妈妈悲怨的是,我刚刚出生,四十多岁很显年轻的父亲就唉声叹气,一遍一遍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拉扯大这个女儿,肯定是拉不大了!妈妈说:他就像知道自己要走一样,天天念叨,时时念叨。
在大哥眼里,父亲的传奇在于对文化,或者说书籍字画的保存态度。六十年代末,文革的火燃遍了家乡的沟沟坎坎,好多好多的藏书都要烧炕了,大哥心疼地抱着几本小说不放,父亲说:文化的保存与流传,靠你一个人藏几本书是不可能的,那要靠国家。若国家想保存,想传播,只需一两天,就会印刷出很多很多书。你若爱看书,一定会有机会的,会有机会看到国家印的书。当然,父亲最心爱的四书五经类读本,还有《本草纲目》《千金方》《伤寒杂病论》等医药书籍,父亲没舍得烧掉,而是偷偷地,精心地藏了起来。文革结束后,文化渐趋大繁荣,好多的禁书重新印刷出来,如父亲所说,几乎一两天,就那么多,那么多!还有父亲写字,那叫一个潇洒。他悬臂挥毫,随意行云。写出来的字飘逸灵动,见柔见刚。当地宣传部长不止一次的赞叹:那字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字了。
应该,还有许多父亲的传奇,譬如众乡邻传说的:父亲又转世回来了;譬如,我梦见,父亲是阳光中的那一缕,呵护我们兄妹健康成长,譬如……只是,记忆留白;只是,纸短情长,我无法一一细数,我只在默默地听闻和默默地想象中感受着父亲卓越的才华,和人格的魅力,自觉不自觉地学习父亲勤奋好学、谦和处世、友爱待人、低调做事的行为风格。是的,父亲是低调的。文革期间,他行事更为低调。他的书法被好多乡亲挂在墙上,怕连累乡亲,他每到人家里,第一要做的事就是首先摘下自己的字画,而后拿回家烧了,以至于我现在苍白得看不到父亲的一字半画。但我们都学会了低调,学会了拼搏。父亲的学生,后来有好些个飞黄腾达,做了省市州县的领导。好多知情的人教我们去找找,肯定能给予帮助的,但我们没有托关系走后门,硬是靠自己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走出山沟沟。只是,我和我的哥哥,永远的,远远的比不上我的父亲,尤其是我,无论琴棋书画,无论为人处事,无论造福桑梓,无论才识远见,无论……什么都赶不上我的父亲。
父亲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过早地抛下年幼的我和二哥,还有十八岁的大哥,还有他六十岁的老母,还让他唯一执着过的妻子守了三十年的寡,而他却独自去了天堂……
每一次挫折困难的造访,每一次生死别离……都是神谕降临的另一种表达。
那些缓缓降临的美好,是我们的福祉。
那些突至降临的磨砺,同样是我们的福祉。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您所经历过的每一种“降临”,有“流年”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