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去世了，就在昨晚给家里打去的长途电话中，得知我的乡亲老钟他猝然去世了，胃癌晚期。这个如钟表般马不停蹄地奔跑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儿，终于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冬日清晨，停止了自己坚决而匆促的脚步声，得以顺顺畅畅地歇息一下了。想到此后再听不到街头巷尾那抑扬顿挫的收破烂的吆喝声，再看不到人群中那副温和而谦卑的眼神时，在这个异乡寂静的午夜时分，我便禁不住湿了眼眶。如果一生向学的老钟在天有灵，知我这个“文化人”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默默怀念他，但愿他因此可以感到一丝欣慰。
　　 老钟的真实姓名不得而知，自我有记忆以来，老钟便叫老钟了。老钟这个名字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和爆米花的香味萦绕在一起的，老钟和他那台打爆米花的黑色机器，曾是村里我们这帮孩子童年时代不可抹灭的一部分，是我们童年美好记忆中最为闪亮的一页。彼时每逢喜乐融融的年底，老钟便会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村中央一棵老槐树下的空地上，一时间，随着机器引爆时分那道巨大的轰鸣声，街道巷陌的空气里顿时便溢满了爆米花那甜润润的香味儿，同时也将我们这帮孩子的大半个魂魄给勾了去。大家备好各自的塑料袋拿上父母给的零用钱自小巷深处推搡着鱼贯而出，冲锋陷阵般死命地甩着小胳膊小腿朝老钟的摊位奔赴而来，眨眼工夫过去，老钟面前新出炉的米花便风卷残云般被洗劫一空，此时老钟便乐呵呵地点上一枚土烟，一面眯缝起眼睛哼上了咿咿呀呀的老调子，一面开始为下一炉米花的精心爆制做准备工作。老钟生性和蔼良善，逢上个别孩子手头拮据拿不出零用钱，他亦不予计较，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将香喷喷的米花奉上。久而久之，老钟物美价廉的米花渐渐在孩子们心目中奠定了无以取代的地位，以至于那时节，每当大人们戏谑着问起我们长大后理想的媳妇类型，老钟便成为了我们下意识里众口相传的不二人选。
　　 老钟的爆米花似乎是与我们的童年一体的，当我们这帮孩子告别无忧无虑的童年渐次长大，老钟便也不再做这米花营生，转而走街串巷地干起了收破烂的行当，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几年生意做下来，没挣下几个钱“破烂王”的名声倒是铁板钉钉地落下了，甭说自家街道巷陌，就连附近三里五里外的几个村庄，都洞悉了老钟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穷酸相，不觉间茶余饭后的谈资里老钟便化作了令人唾弃的典型对象。老钟的命运似乎就像那童年盛开的爆米花一般，短暂地绚烂过一瞬而后便迅速凋零了。一时间，凡是有老钟走过的地方便少不了村民的白眼与窃笑，尤其少不了长舌妇人们指桑骂槐地当街游说（私下里，她们一面敞开自家庭院任老钟一股脑儿收拾掉那些臭不可闻的垃圾，一面捂着鼻子大睁着眼睛一五一十地清点那些换来的毛票）。由于其钱财始终去向不明，记得有段时间村民们对光棍老钟的感情生活便很感兴趣，某些好事者甚至言之凿凿地描绘了老钟与隔壁村庄王寡妇的“午夜奸情”，或是老钟频繁出入县城某处“红灯区”的点点滴滴，再配上本人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的架势，那般激情澎湃，让你恍然觉得其不做小说家真是浪费人才！对于如此种种，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的老钟总是漠然置之一笑而过，似乎那是别人的事，与他全不相干。
　　 对于老钟的确切身世，对于多年来其努力攒钱仍旧一贫如洗的真正原因，直至我告别家乡去镇上读初中那年才略知一二。才知他有一个远在东北的老母亲需要自己供养，他原是饥荒年代里不得已而遭遗弃的一名孤儿！母亲去东北后没再生养，老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孩子。对于自己的母亲，老钟恨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愿亲自跑去东北看望老人家，而只是凭借一纸书信及数不清的汇款单来表达自己的一腔心事。而这书信中的一字一句，多年来竟都是由我父亲所亲自操刀的！那年某个春日黄昏大星期回家，堂屋中央映入眼帘的一幕，正是老钟嗫嚅着口述书信内容而父亲伏案刷刷写字的情景。彼时满脸褶子的老钟少说也要六十岁了，动情处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得像个孩子，断断续续间完全不成章法。老钟生性崇尚知识，尊重“文化人”，每每让父亲为其代笔，总要像签订合同那般正式到一式两份，一份寄掉一份留存下来，即便他看不懂上面的哪怕一个字，用他的话说，带在身上亦觉得“暖心暖肺”。对于父亲多年来的帮助，老钟所有的感激全表现在高价收购家里的废品上，有时实在没有废品可收，他便义务性地帮忙整理凌乱的庭院，深知老钟不易，我们每每总会拒绝，但向来温和的老钟倔强脾气一上来，任谁都拦不住。
　　 老钟的病情是今年暑期末才发现的，在一次清晨时分起床的间隙里，他顿感肚子痛得厉害以至无法正常行走，慌忙叫来邻居的三轮车载去城里一查，竟已是胃癌晚期，不治之症了。想来定是多年风餐露宿般生活的结果。病后的老钟神智亦不太清醒了，或者说神智突然清醒过头了，老钟放下相伴多年的“破烂车”，开始走街串巷地吆喝起了自己的病情，令人深感怪诞的是，其言语间竟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不，是荣耀，仿若这场突如其来的不治之症是一枚无形的勋章，那光芒足以让他在人群中抬起了头。那段时间里，老钟走遍了村里的街道巷陌田间地头，和空中每一只飞翔的鸟儿地上每一个爬行的蚂蚁都打过了招呼，每一个暮色阑珊的黄昏时分，老钟都是在村西的那条土桥上度过的，和口袋里那台正预报明日天气的收音机一起，安静回望村子里每一个寥落的时空罅隙。是的，在老钟离开前的那短短两个月里，他总算真真正正痛痛快快地活了一遭，尝到了一把做人的切实滋味！然而谁又能了悟得到，那瞬间解脱后的微茫背影里，分明流淌着一掬苍凉的泪呢？
　　 如今老钟是去了，如一台真正落满灰尘的老钟那样停止了转动，声息全无。老钟的一生是遗世独立离群索居的一生，他大半辈子都在以自己的沉默寡言和流言蜚语做着无力的抗争，他生活在人群之中亦游离于人群之外。由此想来我应该为他感到欣慰吧，这一次，他是真正敞开心扉融入了大自然温暖的怀抱里，泥土不会嫌弃他，花草不会嫌弃他，他终于成为这大千世界永恒的一员，在生命的末尾处收获了圆满。
　　
　　
　　 2009.12.11
　　
　　 后记：
　　 要写一篇什么体裁的东西来纪念老钟，我想了很久，跌宕起伏的小说，抑或寓意深远的童话，甚或一幕波澜壮阔的戏剧，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最为平实的散文，老钟的一生是清苦朴素的一生，是庄稼人的一生，我想我找到了与之契合的基调。
　　 对于老钟，我了解的只是记忆中浅显的皮毛，离家多年后的自己，真的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疏离感，很抱歉，我实在无法如同素描绘画那般，为老钟一笔一划地描绘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我所能保证的只是自己的一腔真情，我是在一种真情的驱使下写就此文的。
　　 愿老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