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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降临】谷雨种大田(征文·散文)


作者:内蒙九歌 布衣,243.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041发表时间:2018-04-03 15:25:54

【流年·降临】谷雨种大田(征文·散文)
   正月初六,大侄儿扛上行李,拎起兜子,侧身挤上南下列车,迅即被后上车的旅客搡进车厢过道,转不了身,向上扬了扬手,算是和我告别。
   父亲站外屋门口叨咕“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回头看看灶台旁捞饭的母亲,又转头瞅瞅灰蒙蒙的天,自言自语,“节气到了,什么都挡不住。”
   谷雨,播种时节。
   《节气歌》里说的谷雨种大田,大概指的是中原一带的农事。从中原说,纬度越往北农作物生长期越短,早播,地气不济,粉籽,下种晚了,庄稼贪青。以东北的温度,下种至少要比中原推后七八天。东北形容半吊子不成熟,说差半拉节气。
   地边的青草芽子将冒嘴儿,地里酸巴浆刚露头儿。
   年年儿这时候,父亲领着我随社员上地。
   清明谷雨,冻死老鼠。天儿还很冷,北方的寒潮尚未褪尽,一忽冷一忽热的,夹衣,棉服,翻毛皮袄,乱穿衣。
   两挂大马车载着木犁点篓,牲口曳着脖子往前走,轱辘陷了多半个,大绳都绷直了。到地,搬农具,抄粪箕,往垄沟攘粪,卸马,拴犁套。马不大情愿捎进犁套,老黑大鞭一扬,猛扽撇绳,“吁、吁”两声,打里儿的马一激灵,精神起来,套绳贴着地刷地一抖,带起一溜尘土,险一险迷了老黑的眼。牲口上垄,较着劲搬耍拉杆子。一犁下去,黑黑的土地开了怀儿,白生生的草根子和酸巴浆,躺在天日下晒着,再一犁回来,合成一个浅垄,黑土恰恰搭界。
   父亲挎着点篓,抓半把玉米种子,虚捏着,碎步捯,一步一埯,步子踩得着实,种子埯得稳当。三两粒一伙儿的种子,从父亲大粗手里滑进还有点湿凉的地里,脚窝窝里安了家。庄稼把式有套嗑:一犁挤,两犁扣,三犁川,种地单等年顶年。扣地熨帖,种子入了塇土,出苗齐,易发芽扎根,利于庄稼吃粪喝水,苗欢实。挤地毛糙,出苗像老母猪生猪娃,分先后。川,地身子发板,地力差。咋种?那得看雨水儿啥样。落透雨,挤;土半湿不干,扣;干旱缺雨,川。川地是把原垄台豁开,撒上粪点上种,再把土合回原垄。
   耲谷子糜子,前面赶套扶耲捋粪肥,后面点籽踩格扶拉绳,一字排开,像舞龙,又像出征,赶上天干物燥,尘土生烟,打着旋儿往前跑。
   一气活儿下来,社员地头歇了,抽烟儿扯屁磕打鞋。队长李小个子怂恿年轻社员:“你们不想听书了?快给你六叔卷根儿烟,让你六叔抽几口缓缓神儿,给你们撂一段儿。”年轻人围拢来,抬脸儿央告父亲。父亲坐人堆儿中间儿,不架鼓,干板擂:秦琼落难卖马。一段下来,脖筋又粗又红。
   掐着点儿,掯到节骨眼儿,父亲收口撂段儿。
   李小个子起身,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呸呸往手心啐两口唾沫,领社员上垄干活。
   父亲下气儿活儿不下垄,坐在地头,可以把身子靠在钢轴车的轱辘上眯上一觉。父亲睡不实,隔一会儿就睁眼看看我,怕我冷着,起身走到山坡上,用脚踢起几块露头的朽木疙瘩,怀里抱着到地头儿,笼起一堆疙瘩火,回身从麻袋里掏出一小把苞米种烧苞米花。苞米种子从火堆里“砰、砰”往外蹦,我绕着火堆转圈捡苞米花吃。烧糊的苞米花把我一双小手染得黑黑的,小黑手一擦汗,弄了个小花脸儿,黑一道儿白一道儿的。父亲低头拿手指点点我的脑门,咧开嘴,憨憨地笑了。
   会说书讲古的父亲,吃香的喝辣的。南北二屯都踅摸听父亲说书。
   李小个子瞄着,拿把。哪个村找他请父亲,先别着,嘴里像含个粪蛋子,不吐痛快话,多少闹着点啥,才肯松口,回回儿不走空。
   我家翻盖房子,父亲相中了北屯万木匠的手艺,俩人换工,父亲去北屯说书,万木匠到我家打窗户门。一套三间房的窗户门,万木匠足足干满了仨月。北屯社员不肯让父亲回来,暗中撺掇万木匠磨工。父亲领着我在北屯说书吃派饭,家家好吃喝供着。万木匠到饭点儿紧往北屯子赶,到父亲吃饭那家跟着蹭。天天如此,万木匠和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吃了一季的香。
  
   二
   我十三那年,生产队解体,入秋分的青苗,单干了。
   一户一畜,支不开套。我家和大哥大姐家搿犋。
   清明前,二哥早早把粪送到田里,拴齐犁套。
   谷雨临近,二哥急得站不住脚,里外屋走撞,不住嘴儿地念叨:“这天咋还不下雨?”母亲在外屋门口打食喂猪,回头扫一眼二哥:“别着急,再等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嘴上稳着二哥,母亲心里也没谱,手拎擓猪食的葫芦瓢,望天儿,瞅一眼,又瞅一眼。
   天应节气转。
   谷雨至,春雨霖霖。
   入夜,屋外淅淅沥沥,三家主事的凑进母亲的东屋。“大小子,你比他们大,你说说,明天种谁家的地?”母亲问炕头坐着的大哥。大哥闷头不言语。“大丫头你说,明个咋种。”炕尾坐着的大姐瞟了一眼母亲:“妈你说吧。”母亲拢了一绺头顶滑下来的头发,侧脸瞥了瞥北窗根儿站着的二哥,开了口:“这样吧,天老爷好容易下点雨,搁谁身上都着急,一替一天,明个先给你大哥种,他教书,是公家人,说不准哪天有事耽搁下,后个给大丫头你种,大后个俺们种。”
   大姐家红儿马子,口轻有劲,打里。大哥家瞎骒马,力头弱,乱蹦跶,挂外套。我家红骒马,个小,套川套。
   仨牲口一犋,里外套一个劲儿大一个劲儿小,搬上耍拉杆子,斜歪,犁不走直线,种子出苗歪歪着腚。
   大姐夫当过车老板儿,鞭子甩得咔咔响,嗖嗖往瞎骒马身上撩鞭子。两回地下来,血檩子小蛇似的爬满了瞎骒马的背。收工进家,瞎骒马满身汗印子渗出了白道道儿,四条腿乱颤。大嫂扛不住了,凑母亲身边牢骚:“妈,你看看他大姑父,对一个瞎牲口咋下手恁狠。”母亲看一眼大嫂,摇了摇头,故意岔开话题。吃过晚饭,大姐夫盘腿坐在我家炕沿儿上,一会说瞎骒马劲小,一会说红骒马不听使唤。母亲拉下脸,用笤帚疙瘩敲打两下炕沿,喊三姐扫炕焐被。大姐夫下地推门悻悻地走了。
   趟完二遍地,母亲主持三家分了,秋后各拉各地。转年春天,母亲张罗够钱,从后屯老周家买回一匹红骟马。
   谷雨又到了。我和二哥二嫂去种地。
   两匹马搬杆子吃力,犁箭往上跳,铧子不吃土。垄沟浅到夹脚。
   七叔家的地和我家地挨着。七叔每次走到我家地头,看着二哥就说:“二小子,你这地种得哪儿行啊,垄没打起来,庄稼咋能扎下根儿去。”二哥说:“马不行,种不动。”“别贪活儿,多种几天,糊弄地一时,庄稼糊弄你一年。”七叔耐着性子说。二哥听了七叔的话,慢下来。
   秋后,深种的玉米双棒儿,甩过了垄,浅垄的棒小,瘪瞎瞎。
   我家人口多,地薄。那几年,凑合闹个年吃年用。
  
   三
   大侄儿开四轮车种地。
   谷雨开播。四轮车突突在前面走,点播机一个籽一个籽单抠儿,株距不差分毫,落土位置精准,悬铧犁下去,一去三垄,一回六根,快且深,有坐土。
   点篓在车斗里躺着。二哥袖着手杵在地头儿。
   刚买回的四轮,到二哥手不听话,方向盘偏了舵,哗啦啦,石头墙散了花。车头爬上石头堆,立起来,水箱里的水倒控在二哥前胸上,烫得二哥跳着脚胡撸胸口打咧咧。自此以后,二哥没摸过四轮车。王大娘打趣二哥:“他二兄弟,你咋不开车了?”“不开,那破玩意气死个爹。”二哥咧咧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气死爹”叫开了,屯里年纪大的,都把车交给了儿子。我回乡下,二哥陪我喝酒,半斤酒下肚,平日不善言语的二哥,呵呵笑着,一遍遍给我讲屯里开四轮闹的笑话。二哥眼神飘忽,指着窗外的四轮冲我说:“好是好啊,可就是觉着没了种地的意思。”低头闷了一口酒,虚指着窗外,二哥说:“屯里没人养马使牛了,家家弄这么个铁家伙,突突一冒烟,快是快,喝油也甚哩,比咱俩喝的酒还贵。”
   二哥五十八岁那年,把地都让给了大侄。二哥十六岁下庄稼地锄田刨垄,末了,得个安生,早早退了休,找补回来了。
   王大娘的儿子无后,下地回来一见二哥在小园侍弄秧棵就眼气:“二兄弟,我连你一个犄角儿都不如。”
   大侄用精播机点种,用化肥替了土粪,除草剂锄草,俭工省力,俭省下来的时间,在屯里打零工,肥钱药钱轻巧巧就凑够了。
   锄头在老屋檐下挂着。几件农具家什,倚墙而立,失了用场。上锈的上锈,拔榫的拔榫,散架的散架,留不住了。
   二嫂盛来一碗苞米碴子,二哥瞅着饭碗叨咕:“上化肥、打农药,哼,饭都吃不香了,饭都吃不香了。”
  
   四
   大侄当上了甩手农民。
   地越种越薄,应了“人尖地薄货抽条”的那句老话儿。
   两三年光景,大侄子欠了一屁股债。侄媳妇儿眼红着看屯里人一拨一拨往外走,逼着大侄去打工。
   傍年根儿,大侄子和侄媳妇儿吵了一仗,侄媳妇赌气回了娘家,过年也没回。
   大侄年后打工走了。
   谷雨前一天,大侄打来电话,问我这几天回没回乡下,说他把钱打给我了,让我取出来给他媳妇捎去,种地。大侄儿说话间,电话那头催着上料,大侄嘴里应着:“就来,就来”,匆忙间又挤了一句:“老叔你有时间回一趟吧。”我还没来得及嗯一声,他就挂了电话。
   谷雨到了,节气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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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谷雨时节种谷天,作为一年里的播种季,谷雨对广大的农民来说,是最为重要的节气之一。作者用富有乡土气息的语言,顺着时间的纬度,为我们描绘了几幅迥然不同的谷雨播种画卷。第一幅还是在大集体时代,村里的社员们由队长统一安排,统一上工,一应农具俱全。会说书讲古的父亲在社员们地头休息时,为他们奉上除累解乏的精神食粮,并因此享受只干轻巧活的“特殊待遇”。而“我”,也因为父亲,享受了其他同龄人享受不到的童年幸福。第二幅已经包产到户了,因为各家单干,农具农畜都不够用,需要几家合作。“我”家和大哥大姐家联合播种,又因为各有私心的缘故,引出些小不愉快。但是土地是欺骗不了的,你怎么待它,它便怎么回馈你。第三幅农业科技大发展,农畜和小农具渐渐失去了市场,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化。以侄子为代表的新一代农民们取代了他们的父辈,播种收获都轻松多了,节省下的时间还能去打零工。第四幅展现了农村的衰落,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选择了进军城市,农村正在走向衰落,土地无人耕种,人口日益减少。播种季节,再也难见以往的繁忙景象。该散文选取了不同时代的同一时间节点,用精彩的语言,描写了时代的变迁,内蕴厚重。语言地方特色浓郁,选取角度好,描写生动逼真,有很强的代入感。佳作,流年倾力推荐共赏!【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0410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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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8-04-03 15:37:39
  在老师的文字里,感受不一样的播种季。感谢老师赐稿流年,祝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回复1 楼        文友:内蒙九歌        2018-05-13 09:30:37
  谢谢闲云老师。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8-04-04 09:45:28
  太阳的每一次沉落,树叶的每一次飘零,
   每一次挫折困难的造访,每一次生死别离……都是神谕降临的另一种表达。
   那些缓缓降临的美好,是我们的福祉。
   那些突至降临的磨砺,同样是我们的福祉。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您所经历过的每一种“降临”,有“流年”倾听。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2 楼        文友:内蒙九歌        2018-05-13 09:31:34
  谢谢社长雪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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