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宋，你怎么啦？老宋！”看着仰在竹榻上倒着的老伴，关素良不禁手足无措，就是刚刚老伴说在阳台的竹床上眯一会，这张竹床可以支起一头，便成了可靠可仰的物件。是大儿子世柱拿来孝敬老伴的。老伴一直很喜欢，没事就在这仰着晒晒太阳。只是这回老伴出了一趟远门，进屋就躺在竹床睡过去了。这会脸膛通红，大张着嘴，甚是恐怖。关素良只觉得手脚都不听了使呼，强忍着心中的无措探手老伴的鼻端，但觉毫无声息，扑簌簌的掉泪，知道老伴去了，倒是无由的精神振作了起来。蹒跚的站起身，先是拿了老花镜架在鼻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电话薄，寻了一个号码“柱啊！在哪呢？回来，你爸走了！”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拨打了老儿子的电话“忠啊，你爸走了，回来。”
　　 关素良翻箱倒柜的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套寿衣，把自已的一套放在一边，展开老伴的一套，不禁一叹“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给你换上，到了阎王爷那也有点面子不是。”
　　 宋世柱风尘扑扑的回来了，自打接到老娘的电话，眼泪就没断过，快五十岁的人了，却控制不了自已的感情。甩上了车门，就一口气的跑上了五楼，门大开着，世柱进了屋子，看到自已的老婆陪着老娘坐在沙发上抹着眼泪。茶几上摆着一个红色的老式的糕点盒子，红漆的铁皮盒子已经脱了漆，斑驳的诉说着沧桑……
　　 “娘……我爸！”“嘘……”关素良竖指唇边，向卧室指了下，仿佛老伴依然在酣睡中。然后把铁盒子推到大儿子的跟前。“你是老大，这是你爸留下的，你打开看看都是啥？”宋世柱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手抚上铁皮盒子摩挲着“等老三，老四到了再说……”说罢，拉了老婆进里屋给躺在床上的老父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一颗艳红的五角星，两枚红灿灿的四边形老式领章。几枚铁制的小牌牌，还有一个老旧的小本本。“这是军功章？这是什么？自卫还击保卫边疆纪念章？我操，老头子当过兵？”世忠大呼小叫着。话音刚落，就被世柱扇了一脖拐，吐着舌头不敢吱声了。
　　 “一九七九年✘月✘目，猢狲们再一次冲向了我们的镇地，敌人的炮火很猛烈，我们营在这个小小的高地上已经坚守了两个昼夜。只要再坚持几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上级的指令。达到诱敌深入完成包抄的形势。可是我们营里只有一百零三个人啦，营长教导员都牺牲了。娘蛋，越南的太阳都是雾蒙蒙的不亮敞……嗯！那是硝烟遮住了阳光……”
　　 “敌人又上来了，伴随着几辆坦克，刚刚团部的通讯员传来团领导的命令，任命我为代理营长。一定要坚守好最后的几个小时。可是真的不是我害怕了，死亡对于战场上的一名战士而言只是另一种归宿罢了！我是怕我完不成这次任务啊，如果因为我的指挥不力而影响了整个战役的布局，我百死难辞其咎……一连长孟献春去执行了我的作战计划，但愿一切顺利！”读到这，宋世柱再也念不下去了，而是双眼欲发的红肿，泪水弥漫了眼眶。“怎么不念了？这个孟献春是谁？老头子提到了他，这么多年过去啦！没准已经是个大干部了，怎地老头子从没找他办过一点事呢？给我解决个正式的工作也是好的，省得我天天跑车累死个人……”“住口！”宋世柱郁愤的制止了口不择言的老四。身子好像被掏空了一样软绵绵的无力。挥挥手“老四啊，你现在立刻回村里把二舅爷找来，由他找人给咱爸主持丧礼……马上！”
　　 已届九十岁高龄的二舅爷被世忠气喘吁吁的背了上来。老头须发皆白，但却耳聪目明，身子骨还好，就是两只枯树根一般的双手不时的抖动一阵。
　　 老头倔强的拍着世忠的肩头“放下，放下。我还能动！”老头双脚一沾地，就哆嗦着双手嚷着“素良啊！我姑爷在哪呢？”关素良擦了眼泪，站起身“叔，在里屋躺着呢！”老头先是到屋里看了已收拾利索的宋长根。又回转身踅摸了一圈这个三居室的套房。不禁喃喃着摇头。然后到茶几前拿了那肩章帽徽等物摩挲着感叹道“怪不得，怪不得。”旋即，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回村，停到老四的院里办。我们不能让长根憋屈着走。搭灵堂！”
　　 叫关家营子的小村热闹了起来。乡里的，县里的大小领导来了个遍，小轿车从村口一直排出去了二里地。乡亲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听说老根居然是个战斗英雄，还是个营长？”“不知道啊？没听说过，假的吧？”“营长？要是在部队现在得是军长！”啧啧声一片。
　　 宋世忠的院里，黑纱布幔搭就着一座巨大的灵堂，差不多铺了半个院子。宋长根的遗像挂在灵堂里，一铺黄缎罩盖的灵床上躺着宋长根。两柱儿臂粗的白蜡闪烁着往生的明灯。床前的供案上摆着三干三鲜的贡品。儿孙们跪满了堂。
　　 屋里，主管军地关系的副县长与武装部长正翻看着那本老旧的日记本。二舅爷关大福坐陪在下首。“领导，这本本上写的可是事实？这几个军功章是真是假？你们就给拿个章程。”老头瘪着嘴要说法。武装部长接着话头“关老，你放心，这些都是真的。宋长根同志是个英雄，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只是缺少一个证明人就可以上报了。这点我们马上就办。”副县长也沉重的道“这是我们的失职啊！在我们的辖区有一位真正的战斗英雄，而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对英雄的轻视。我们都应该检讨。”
　　 宋长根的丧事办的朴素热烈。下葬的那天，县长，书记以及一大干领导和乡亲们出席了仪式。并由书记讲了话，讲了长根一生的故事，而他隐藏的那些事都源于那本破旧的日记本。
　　 2
　　 “献春完成了我布置的摧毁敌人后勤粮草的任务！我就知道，他是最优秀的战士，他是一名优秀的侦察兵。我的兵，我的老大哥！”
　　 世柱翻阅着日记本，一场别开生面的家庭会召开着。三兄弟，加上姐夫王解放，还有七个侄子侄女，外甥。老娘抹着眼泪坐在竹榻上，一大家子十五口人围坐在茶几前。“老四。”“啊！”玩着手机的世忠心不在焉应道。“你不是想知道这个孟献春是谁吗？听好喽！他是我们的爸爸，亲爸！”啪哒，手机掉于地上。世忠，还有七个晚辈全愣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敌人好像反应过来，知道了什么。开始疯狂的发动进攻。我国支援的榴弹炮不要钱似的倾泄下来。我们坚守的高地几乎被抹掉了一层。一发炮弹在指挥部的地坑上爆炸了……我从两耳的轰鸣中睁开了眼睛。感觉身上沉甸甸的，我推了推，瞬间清醒。因为我的手上满是鲜血！我挣扎着翻开压着我的身体，是献春大哥。只是现在的献春大哥满脸的血肉模糊，一条腿不知道飞到了哪去！我惊恐的大叫，献春的嘴里吐着血沫，断续的笑着说‘营，营长，这帮孙子的炮弹这会倒是打准了，一定是走……走了狗屎运’我好痛啊！营长，我不行了。我想我的老婆孩子……你……你……我紧紧的抓了大哥的手。我知道我哭了。好搞笑，我还会哭，这个战场上每天都要有几百上千人死掉。都是我的战友啊！我没哭，一定是错觉！我就这样抱着大哥的身子，直到救援队的同志们上来把我拉开。我挣扎着从大哥的身上摘下了他的帽徽领章。我没办法给他收捡尸骨，战斗还再继续。只能用他身上最爱的物件拿来纪念他吧！”
　　 “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接到命令，从距离越南的首都河内只有十几公里的谅山撤回，并于撤退途中摧毁一切的工厂，学校，医院，公路铁路和机场。因为这些都是我们中国援建的。我们要回家啦！”
　　 “我们历经了近一个月的战斗又返回了部队，我们军的一百多名参战代表受到了东线总指挥许世友将军的接见。我身处其中虽深感自豪，可内心却隐隐做痛。孟大哥的烈士通知书已经发回了家乡。但我总感觉他还在我的身边。我要送他回家！”
　　 “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几年的家乡，可我没有家，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我只是对着家乡模糊的影子磕了三个头便转身踏上了临县的一个小村子，孟大哥的家乡。我要去看看大哥的家，看看大嫂和他的几个孩子……”
　　 “我看到了大嫂和几个孩子，但我不敢去相认，而且连一块糖都没敢给那个叫世军的才六岁的男孩。我听乡亲们说这个叫关素良的秀气女人在接到丈夫的死亡通知单及烈士证明时只是大哭了一场，便坚强的劳作起来，而且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和善意的劝慰，只是带了四个孩子艰苦生活。我对大嫂除了满满的敬意就是一份怨念。你为什么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呢。你叫我怎么来帮助你和孩子。你叫我怎么完成大哥的托负。难道仅仅是大哥说的不要麻烦政府和乡亲们的一个嘱咐吗？”
　　 “我选择了退伍。团长大骂了我一通。却又抱住了我，说一定要帮咱们团照顾好献春的家。不能让英雄流尽了血，又让他的亲人们流干了泪。我给老领导敬了我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军礼。便脱下了军装叠好，大步不回头的离开了军队，我要回家……”
　　 “我又回到了关家营子，我用侦察兵的眼光审视着这个小村庄，我该怎样帮到素良大嫂呢？经过几天的观察，我想到了办法。我敲开了国营粮库一把手韩书记的家，我亮出了我的退伍证明等物件，央求韩书记能给我在粮站谋一份工作，我好照顾我的嫂子和侄儿们。老书记了解素良嫂子的为人，一边为我开绿灯办理入职手续，一边不住声的嘟囔着可惜了，可惜了。后来书记给我说一是可惜我的前途，一是可惜素良嫂子的坚守不嫁。毕竟素良嫂子才二十六岁。”
　　 “我在粮库做仓库管理已经有半个月了，每天都有三个小孩儿来粮库门口捡拾送粮的马车遗掉的粮食颗粒，玉米，高粱，大豆，水稻都有。三个孩子都是面带肌黄，平时很难得看到笑脸。只有在凑到了一捧粮食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满足的笑，那个满身补丁的小女孩就会拍着手笑说晚上又可以吃八宝饭啦！于是，每天我就到门口整理装粮的麻袋，每一抖都会从袋中抖落出几颗或玉米或高粱大豆的粮食，亮晶晶的三双大眼睛就那么看着我干活。当我一转身回院里时，三个小家伙便扑上去捡拾那比以往要多得多的收获。三个小家伙分别叫世柱，世军，世玲”。
　　 “时间过的真快，来到这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了，要下雪了。我心里也越来越急。收粮工作马上就结束了，三个小家伙就要没了收获，我怎么忍心那三个小家伙的失望呢？天也冷了，也不知道她们一家子有没有过冬的棉衣。”
　　 “我真聪明，我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呀！我利用职权之便，又找到了老书记得到了批准，我是以粮库为家的，我在家里搞养殖，粮库里有多年的陈粮，可以利用，到了年节也可以给员工谋点福利。谁也不会有意见的。可是牺畜也不能光吃粮啊！得吃饲草啊！于是三个小家伙穿了我给的工作服，工作手套，嘿！是全新的小棉袄，棉手套，小玲子我还给扎上一条红色的绒织围巾。每天拿了镰刀土筐给我割饲草。不管多少饲草我都给工钱。一捧两捧的陈粮，新粮可不敢。偶尔的还多加上几块纸包的水果糖。几个小家伙是干劲十足，每天都甜嘴的叫叔叔，叔叔，然后又小心的换下工作服穿上旧衣服，我不让，世柱却说妈妈说了不能占公家的便宜。现在国家也很困难。懂事的叫人心痛。”
　　 “开春了！万物复苏。我和小家伙们养的羊已经长大了，每天都咩咩的叫着向往着外面的青草地。我便抽了空去小树林的河边放羊，一顶印着红五星的草帽戴在头上，我喜欢那红艳艳的星。一边放着羊一边眺着远处的庄稼地，那里有素良嫂子的十亩棉花田。长的绿油油的喜人。运气好了就能看到嫂子背着小世忠，带着另三个孩子在田里除草，抓虫。抓到的虫被小家伙们放到瓶子里，家里养着十几只小鸡哩！嫂子一年到头几乎都穿着献春大哥的旧军装改过的衣服，小翻领，大收腰，穿着即精神又秀气。嫂子的手真巧。”
　　 “今天是我第一次接触素良嫂子，还和她说了话。我照常出去放羊，运气够好。嫂子一家人都在地里劳动。小柱子发现了我还朝我使劲的挥手。然后拉了妈妈的衣襟指向我，不知道说了什么？素良嫂子抬头向我笑了笑。我突然的感觉到五月份竟有了盛夏的燥热，我解开了领扣，大有大声叫喊的冲动……我摇着鞭花甩出几声响鞭，奔向小小的羊群，我怎么了？我要发泄身体里多出来的悸动！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几个孩子的哭喊，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就见素良嫂子倒在田里，压倒了一片的棉杆，几个孩子围在身边大哭，蛇，有蛇咬了妈妈。我顾不得一切了，飞奔着跑过去，叔叔，妈妈被蛇咬了。我没空安慰他们几个小家伙，我已经看到素良嫂子的脚踝处已是青肿了一片。我扑坐在地上大叫，柱，快去叫你二舅爷。我拿出了一把小刀割开了那三个牙印的蛇咬之处，用两个大拇指使劲的住外挤里边的毒血，却不见效果，我看了看嫂子的脸也已泛青，不禁咬了咬牙，捧了她的小脚凑到嘴边用力的吸，有效果，我吸一口脓血吐掉一口用水嗽口再吸，这是一个侦查兵的必会技能，可为什今个发挥失常了，才吸了三次就觉得自已的嘴巴麻肿了。呵，遗忘了太久生疏了，我看到嫂子的伤口处已冒出了红的血知道没事了。这时嫂子苏醒过来看到我红肿的嘴唇不禁红了脸，不敢看我，只是微微的道了句谢谢！我咕噜着不用客气。我回头看到村长带人来了，我就站起身来，我去看羊。我有些心虚了，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见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