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守望花开】成份(小说)
一
振海终于入党了,这了却了他二十多年的一个心愿。他工作积极,忍劳忍怨。办事没啥说的,可写了近十份入党申请书,如石沉大海,没有门儿。为啥,还不是他家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成份——地主。
按当时政策规定,成份划分为贫农、下中农、中农、富裕中农、富农、地主等六大类。振海家成了最后一个大成份;地主。就是这个所谓的“地主成份”害苦了他一家。
振海1946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那时他还不满十六岁,两年后他跟随一个外号叫“地老虎”的营长起义,1954年转业到一家事业单位工作。解放前,振海他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置买了十多亩地。那时,振海他爸、他妈还有他叔父,整天做务着,忙了偶尔叫几个开工,凑合着过日子。在这之前,振海家还是一个提着裤子找不见腰的穷光蛋家庭。振海他爸犯错就错在置买这些土地上。一步棋不慎走错导致了全盘皆输,正是这些多余的土地改变了他家所有人的一生。命运捉弄着他们,就为这点地,振海他爸都上了吊,差点丢了性命。
土改时,分田地给贫下中农,按政策振海家被列为分地行列,十多亩地只留了六亩,其余全部分给了贫农,下中农。按振海家实际情况,他连个富农都定不上。振海他爸那晚不该半夜拉肚子,不该半夜去找医生。那晚,记得十一、二点,振海他爸出门没走几步,正巧碰上土改工作队付队长强兵,他从寡妇翠莲家出来,明亮的月光使他们都模糊的看见了对方,强兵一看不对,又闪身躲进了翠莲还没来得及关的门里。从此,强兵看见振海他爸总是躲着,他恨不得治振海一家于死地。在上报成份材料上,强兵又加盐调醋,把针大的窟窿当窑住,硬把振海家定为地主成份。
关中农村西部,人一般都安两个名字。一个叫大名,一个叫小名,也叫奶名。振海小名叫狗娃,在起义后改名叫杨振海。他长得五大三粗,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给人一种干练潇洒的感觉。那时,一个成份决定一家人的命运。就连占个媳妇,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对方是啥成份。龙配龙,凤配凤,地主占地主子女,贫农娶贫农女子。偶尔也有贫农占地主家的女子,地主娶贫农家的女子。填个什么表格的,都要写上家庭成份、六亲成份、个人成份,好在振海家虽背了个地主名,但他还吃着国家粮,就勉强找了个贫农女子,凑合着过日子。
地主成份就这样铁板订钉,硬定了下来。强兵由于长期和翠莲厮混,不知被谁报告给了上级,强兵调走了。振海他爸清楚的记得,强兵在走前,让隔壁三娃捎话,让他小心着。并扬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振海媳妇叫翠霞。结婚后夫妻恩爱,不久就生下了儿子,起名毛蛋。在毛蛋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在门口和大一点的娃玩。这伙娃他们指着毛蛋说;“那是地主家的小崽子,别和他玩。”毛蛋回家哭着问妈妈:“地主是啥,为什么他们不和我玩。”翠霞气得大哭一场,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她后悔不该跟振海,自己受气不说还让小娃受连累,这日子掀到啥时候是个头。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地里就是不长粮食,干旱使庄稼一个个像林黛玉的身子,病怏怏的枯黄干瘦。那时又生了小女红红,两娃瘦得跟骨黄爷一样。她心疼,她想地主娃难道不是娃,地主娃犯了啥错,她老想不通,她不愿将这些不愉快的事告诉丈夫,告诉毛蛋他爷。后来,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人们象着了魔似的揪地主分子、找反革命、寻土匪、“斗私批修。”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今天抄家,明天抓人,搞得人们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天红了,地红了,人的思想在一夜之间全红了。标语满天飞口号震天响,振海家因是地主成份,振海他爸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戴高帽游街、上批斗会比吃饭还正常。天下雨了,老爸还要去饲养室给牲口垫圈、压粪、拉干土、找零活干。快六十岁的人了,有次在批斗会上都晕倒了。这些,翠霞都没有告诉振海,她心疼他啊!
形势的变幻,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阻拦。孙悟空大闹天宫,降魔除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阻挡不了这次运动。嫦娥、后羿在天上也不断观察人间离奇古怪的事来。观察着风风雨雨,观察着好人坏人的所作所为,它们只能默默的记在心里,无权插手,无力干涉。这样下去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良的人们总会得到上帝的恩赐。
天下无巧不成书,振海他爸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又来了,多少年没见的强兵又回来了。他似乎没有老了多少。这次他的身份是红卫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红卫兵造反派司令,他气势汹汹,和造反派一块,今天组织批斗会,明天指挥游行示威。对振海他爸这个地主分子,更没有放过。强兵还亲自动手,做了一个大木牌,上写“地主分子”,戴在振海他爸脖子上。
再说,振海单位的书记姓樊,名宏礼。那时一切都是书记说了算。可这个书记,不知怎么就是和振海过不去。虽然他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可书记还是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在振海看来,书记老是给他找事,抓阶级斗争新动向。
一天,书记又说:“振海,轮你值班,你咋把地没打扫干净,办公桌也没擦干净,还有灰尘。”
“刚打扫的,桌子都擦了两遍,地面也洒了水。”振海说道。
“你还嘴硬,说你几句不应该,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书记说完从大办公室走了出去。
振海明知书记找茬,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进门见樊书记大腿压在二腿上,手端一杯茶,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樊书记见他进来,也不说让他坐下,就批评开了。
“你最近咋了,就这样工作,你好好想想,把你说几句还不服气,咋了,下去好好写份检讨,要深刻。”说完让振海出去了。
二
谧静的夜晚,微风吹动着,给十月的天气增添了冷意。树叶落满了大地,在微风的吹动下滚来滚去。好像滚走了过去的晦气,迎来了新的光明。黑暗的深夜时而星光闪烁,时而月光暗淡,星光也像人脸,有的媚娇色舞,有的脸哭泪丧。星光向月亮倾诉,月亮向星光告白。各自都有难言之隐,它们看透了人间的真、善、美,假、丑、恶,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翠霞睡在土炕上,翻着身子怎么也睡不着。这世道怎么了,本身就是地主家庭,雪上加霜,且不说文化大革命好坏,就这个地主成份就够人受的。强兵又组织红卫兵给老爸戴上了地主分子的高帽子,戴上大黑牌。这以后的日子咋掀呀?暂不说吃稠喝稀,光这窝囊气就够人受了,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翠霞苦苦地思索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她梦见毛蛋、红红受小朋友谩骂、追打。老爸被红卫兵拉着游街,丈夫振海受人欺负,自己又被人瞧不起。一霎时,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哭声惊动了身边两个孩子,也救了老爸的一条性命。
她惊醒了,一看表正是夜里十二点多,但老爸房子灯还亮着。翠霞知道老爸这几天一直心情不好,吃不下饭,红卫兵的批斗使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整天咳声叹气,每晚天不黑就睡下了。现在灯怎么还亮着,她想是不是老爸睡不着觉,有什么心事。她一咕噜爬起来,到老爸窗户跟前一看,啊!翠霞几乎昏倒。原来,老爸在小木板楼上绑了条绳,脚下踩着凳子上吊了。翠霞不顾一切疯了似的把老爸门砸开,解不开绳子,又喊毛蛋从厨房拿来菜刀,两刀割断了绳子。落下了老爸,这时老爸眼睛翻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毛蛋和红红大哭起来。还好她在当姑娘时在乡卫生院帮过一年时间的忙,懂得些急救知识,忙给老爸做人工呼吸,不行再口对口的吸吹。她头脑混乱了,精神崩溃了,但有一点她十分清楚,救不活老爸,她咋对得起振海,她咋向振海交代……你在家都些干什么?老爸为什么会这样走?
老人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她又让毛蛋端来开水,用小勺子喂了两勺。毛蛋、红红不停的摇喊着:“爷爷你醒醒,爷爷你醒醒。”两个娃哭成了泪人。这时,只见老爸咳嗽了两声,醒了过来。他一见翠霞边哭边给自己捶背,一看两个孙子擦着眼泪,便长长地出了口气,老泪纵横。有气无力地说:“你为什么救我,这一切都是我埋的苦果,我应该把这苦果吞下去。”
深夜里三点多了,翠霞和毛蛋、红红守着老人。这时她感到闷热。打开窗户,向外望去,但见天高云淡,仙后星座远处可见,银河星系波涛汹涌。仿佛人们站在银河两旁,忧伤而期待的眼光盼望天随人愿,盛世安康。她想这黑暗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光明什么时候才能到来。恐慌、饥饿、烦心、劳累、把人们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做人多么难啊?要不是今晚她做了个噩梦,多长了个心眼,后果不堪设想。
振海第二天刚上班,办公室通知他,说老婆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回去。他以为毛蛋、红红可能病了,要不或是老爸身体不好。翠霞从来没让他轻易回来过。他坐在回家的车上,思绪万千,浮想联翩,要不是家里没吃的了,或是亲戚家有什么事。虽然是文化大革命后期,但地主还是地主,贫农还是贫农。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对人们来说正常得再不能正常了。农民以地为生,地里打不下粮食,吃什么,穿什么,那些所谓的领导、只抓革命忘记了生产。想着想着车就到了家门口。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头门不见翠霞,他直奔老爸房间,原来老父亲还没太缓过神来、气息奄奄,脸色铁青,双目紧闭睡了过去。他轻轻退出房间,找翠霞一问才知道老爸由于受不了强兵一伙没黑没明的批斗、游街,昨夜上吊了,被翠霞发现救了过来。振海一听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不顾一切的扑到老爸炕前,连呼爸爸,自言自语的大喊:“天啊?你睁眼看看,为什么这么不公。地啊?你那么辽阔,为啥容不下我们……”
毛蛋、红红放学了,来到爷爷房间,望着爸爸、妈妈,又拉着爷爷的手。上初中的毛蛋也懂事了,知道人间的酸甜苦辣。红红在一旁拉着翠霞的手,哭着。振海看着老父亲慈祥的面孔显得干瘦,没修边幅的脸庞长满了胡须,显得更加苍老,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身上除了皮全是骨头,躺在翠霞烧热的土炕上。振海心如刀绞,他感到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爸爸呀!你一辈子太辛苦了,到老来还享不了清福,这都怪做儿子的没有本事”。晚上他坐在翠霞身边,安慰着翠霞。他感到,翠霞过日子也太不容易了,一人支撑着这个家。他说着翠霞爱听的话,并把刚发的工资还有借来的五十元钱,总共二百元全部交给了翠霞。翠霞接过钱,看着丈夫消瘦的脸庞,背过身子流出泪来。
三
“你回来准备停几天?”翠霞问。
“咱家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回来了就多呆几天,”振海说道。
“这世道啊?怎么向前掀。家里也没吃的了,毛蛋和红红都上学,老爸又是这样子。”翠霞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明天我去他舅家借些麦子,磨些面。你也回来了,做些好吃的,让他爷和你吃上几顿顺心饭。”
振海听着翠霞的话,心也软了起来。掐指算起来,这位贤妻也过来近二十年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不但要管好两个孩子,还要照顾老爸,老妈虽然去世的早,但老爸她还是替我尽了一份孝心。常言说;“儿孝不如媳妇孝,女孝不如女婿孝。”这半夜振海咋也睡不着,老爸为了这个家购置了十多亩地……导致了这个不够地主成份的地主成份……老爸受批斗,小孩受连累,自己也弄得不清不白,但这能怪老爸吗?
半夜十二点多了,不知谁家狗还在狂叫,给黑夜增添了几分恐惧。不知什么鸟儿还沒休息,也不时的怪叫几声。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他们起早贪黑,为了一口吃的,日夜操劳,好像鸡刨食似的,刨一把,吃上一口,有时刨一把,还吃不上一口。听翠霞刚才说家里都没有粮了,他后悔抽斗里有他省吃俭用积攒下来二十多斤粮票,没拿回来。如果拿回来的话。也许家里能宽裕一点。他怎么也睡不着,下炕走向老爸的房间,看他睡着了沒有,需要不需要喝水。这时,天又下起了雨,一阵又一阵的,风在呼呼地吹着,天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老人见振海来了,用手指指炕沿他坐下,抓住振海的手,颤悠悠地说:“娃呀!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当初外十几亩地,要不是我那晚上拉肚子,碰上强兵外瞎怂,咱也不会落到这地步,害得你在单位说不起话。我被人批斗是小事,耽误我娃前程是大事。”振海说:“爸,你别操心,我在单位好好的,只要能多挣些钱,只要咱一家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人常说,‘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嘛。”振海说完,走出老爸房间,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稀稀落落的星光如捉迷藏的孩子,或隐或显,淡淡的月光就着丝丝的晚风,铺滿了大地。他看着体弱多病的老爸,又回想自己,他像沒得罪樊宏礼书记,为什么他老跟自己过不去,是怪他,还是怪书记,还是怪这次运动。书记老是拿他做“娃”样子,“即抓的典型”后面的事还说不清,道不明。还是不是有其它什么事发生,这些事不能让翠霞知道,也不能让老父亲知道,更不能让毛旦和红红知道。娃都大了,也懂事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听翠霞说队长二叔就是个大好人,他忠厚善良,虽不善言谈却对他家常报同情心理,偶尔碰见翠霞说几句安慰话。碰见老爸也点点头,打个招呼。他看不惯这些毛里毛躁的年轻人都一天干着什么。连肚子都吃个半饱的,那来那么些闲劲。“唉,这世道乱了。”老贫农、队长二叔常常这样说。那时,只有他才敢说这样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