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老家给母亲上坟，荒芜的村庄狼藉一片，就连老屋的院子里都遭到了野猪的破坏，院子周遭的草皮都被野猪拱翻了，凹凸不平，凌乱不堪。我们一边刨平野猪的破坏，一边慨叹野猪的猖獗，四弟的一句“如果四叔在就好了！”使我又一次想起已经逝去两年的四叔。
　　 四叔在方圆数十里，声名大噪，褒贬不一。
　　 四叔到关山老林里落户是七十年代初期，我已经七八岁了。记得是秋季的一个傍晚，身材瘦挺，脸颊狭长，精明干练的一个男人，领着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找寻着到我家了。我们正在吃晚饭——洋芋菜糊汤，看到有陌生人到来，我们惊诧地望着他们。那男人走到父亲跟前，略微弯了下腰：“大哥，我实在没地方去了，就找问着你跟前来了。”父亲急忙放下碗，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老四，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在这山里，只要人勤快，饿不死的。”父亲一边冲着我们喊：“这是你们的四爸，老家里的你四爸！”一边吆喝着母亲给他们端来饭菜。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四叔是父亲的堂弟，一个爷爷的孙子。四叔在老家结婚后，为了躲避年馑，先是上了新疆，投奔在那的亲戚，结果新疆的亲戚并不怎么热情，遭到了冷遇，心气高傲的四叔不受嗟来之食，就从新疆下来找问到我们这儿来了。父亲当时是生产队的队长，有一点点权力，他先把四叔他们安置在生产队的一间闲房里，然后到大队说明缘由，给四叔他们上了户口。从此，四叔四婶就成了山里人的一分子。
　　 在生产队的房里借住了一月多时间，四叔自家就制造了一座房子：简易的木头架子，椽上铺的是毛竹，墙是用藤条编起来的，门窗是自己制作的，虽然粗糙简陋了点，但毕竟是自家的房子，住在里面自在畅快。那时候的四叔还不到三十岁，干活不仅动作麻利，力气更是惊人，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把一头耕牛抓住犄角给摔倒了，给驴驮的驮子，一般人都是两个人抬到驴背上的。四叔则不需要帮手，双手抓住驮子，猛地一用劲，一百五六十斤重的驮子就上了驴背，最令众人敬畏的是，四叔竟然把农场里的碌碡抱起来转了两圈。当然了，四叔的饭量也比别人大，一顿最少吃两个人的。
　　 四婶婚后好几年不开怀，在他们住进自己的房子三年之后，就把我借去到她家当“引子”。开始几天四叔四婶对我有求必应，百般呵护，觉着比自己家里美得多，起码没有人和我抢着吃东西了。过了五六天，四叔四婶忍受不了我的匪气，我则受不了他家的寂寞，就借着四叔斥责了我的由头，一溜烟跑回家了。
　　 说来也巧，就在我给四婶当了“引子”的第二年，四婶的肚子突然间就鼓了起来，四叔乐呵呵地在村子里逢人就说四婶有了，要生娃娃了。第二年的春上，四婶生下了堂弟拴狗，接着又一鼓作气生了堂弟宝宝和堂妹宁宁，往昔冷清寂寞的四叔家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我的两个堂弟和一个堂妹，都是半夜三更出生的，都是我的母亲把他们引领到这个世界的。在他们出生之前，我母亲早早就把我们的旧衣裳剪裁成尿帖子给准备着，面对我们的抱怨，母亲说四婶远离娘家，跟前没个亲随人，人生人吓死人，她不管谁管呢？
　　 精明能干的四叔在落户三四年之后就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那时候父亲的队长已经被罢免。原因是他面情薄，不愿意得罪人，尤其是对地富反坏右不够手辣。四叔能当上生产队副队长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好猎手，生活远比一般人家滋润，工作组的派饭多在他家。四叔不仅很快适应了关山林区的生活，还无师自通地熟悉了各类野兽的习性，更使人惊讶的是他自己不但制造出了一杆土炮（猎枪），还练就了百发百中的好枪法。关山林区有数十种野兽，给四叔打猎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每年的秋末和漫长的冬季，就是四叔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打野鸡和兔子简直是家常便饭，我曾经跟上四叔在深秋的晚上打过一次架鸡，就是在天气转冷的时候，野鸡们晚上就栖息在树上。我负责给四叔打手电筒，一晚上不到四个小时就打下了六只野鸡，那种惊险刺激的场面深深地吸引了一个十岁小男人的心，我第一次在心中有了偶像。生产队种在沈家湾的小麦遭到了野猪的肆意破坏，生产队报告了大队，大队报告了公社，公社派武装干事携快枪前来剿灭。生产队挑选了十来个精壮劳力驱赶野猪，武装干部守在预定位置严阵以待，可是三四天过去了，子弹浪费了不少，连一根野猪毛都没打下来，村人都说武装干事就是个马皮泡，奅着呢，中看不中用。四叔把武装干事请到家里，美美地咥了一顿野鸡肉和兔子肉，然后给干事许诺，把快枪借他用一天，他保证能打倒一头野猪。武装干事半信半疑，但吃了人的嘴短，只好把七九快枪和三粒子弹借给了四叔。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沈家湾梁上就响起了四叔的吆喝声，听明白了的人说刘老四把野猪打住了，人们似信非信地跑去看热闹，果真看到了一头毛色棕红的野公猪，少说也在二百斤往上。众人再仔细看，野猪的天灵盖被子弹掀翻了，就更加啧啧啧的叹服。四叔说他守了一天，傍晚的时候野猪出来觅食。他瞅准一枪就打翻了，当时周围无人。他只好把野猪从沟底拖到山梁上，因为筋疲力尽，浑身瘫软才吆喝众人来帮忙。那野公猪被四个壮小伙抬回来，剥皮肢解后每家都分到了一块野猪肉，野猪皮被武装干事带走了，据说到平凉皮鞋厂换了三双皮鞋呢。
　　 四叔家在村子的西头，属于独门独户，距离大庄有一里路程。包产到户之后，各干各的活，各吃各的饭，邻居之间的走动很少了，除非有了红白喜事。四叔的农活在村子里和他的枪法一样有名，无论是耕种打碾的粗活，还是修房盖舍做家具的细活，四叔都是一把好手。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四叔，是怎么记住房屋架子的尺寸和箱子柜子的比例的，反正四叔家的房子和屋里的家具，都是他自己一手制作的。四叔有的是力气，地里的庄稼活难不住他，四叔有的是聪慧的，看啥会啥。邻里之间难免需要帮衬，可是四叔不需要，就是你想借他家的一把锄头，都是石狮子的尻子——没门。尤其是包产到户之后，他几乎断绝了和乡邻间的来往。别人家修房盖舍，那是仅次于娶媳妇嫁姑娘的大事，不单是亲戚会来帮忙，乡邻们也会纷纷前去相助，主人家则忙着蒸白面馒头，焯萝卜菜，煮腊肉，倾尽所有的招待。四叔家的北房是父亲帮助修建的，而三间西房却是四叔和四婶两个人盖起来的，抹屋顶既要摆橵子又要上泥，至少需要三个人才行，四叔一个人摆好橵子，再把泥铲到背篼里背上房，如此反复，三间房就盖成了，四叔最终赢得了独活虫的称谓。
　　 四叔当副队长的时候，年轻气盛，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尤其是对待地富反坏右的态度，冷漠蛮狠，除了应有的批斗之外，还不乏人为的虐待，我曾经亲眼看到他抽那些人的耳光，甚至踹人家的腹部。善恶有报，社会变革之后，地富反坏右的后代都出人头地了，心气高傲的四叔肯定如鲠在喉，不能释怀。除此之外，在对待社员的态度上，四叔也明显有别，说白了就是欺怂怕狠。喜秀本来就是个木讷的女人，在秋季拾洋芋的时候，竟然无端地遭到了四叔的暴打，被拽住脚腕子拖了几个埂棱，脊背上的皮都蹭掉了，后来人们才知道缘由——四叔曾经借助朦胧月光偷过生产队里的洋芋，恰巧被喜秀碰上了，喜秀并没有给人说穿，是四叔做贼心虚。那次喜秀被打，激起了众怒，四叔的生产队副队长就被罢免了。
　　 四叔烟酒不沾，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猎。冬闲三个月是农人休养生息的时候，四叔却忙着打猎，尤其是大雪封门的天气，他更是早出晚归。四叔家有两口安口窑烧制的头号大缸，能装三桶水的大缸，一个冬季结束，那两个大缸里就腌满了野猪肉和鹿肉、香獐肉和兔子肉。四叔不仅枪法准，还善奔跑，一旦猎物进入他的视线，哪怕追几座山头也不会放弃。据别人揣测，四叔一年打香獐得到的麝香，少说也买三五千块呢。四叔高兴得时候，会叫上父亲一起去打猎，当然了，父亲的任务就是吆仗（把野兽驱赶到预定位置），每次都有收获，或是半扇子野猪，或是一头香獐或者兔子，借四叔的光我们也吃了不少的野味。
　　 后来国家有了动物保护法，接着又不允许私人持有枪械，四叔的土炮被收缴，他突然间就孤独寂寞了。性格乖戾的四叔从来不合群，实在寂寞难捱的时候，会到我家找父亲闲聊几句，可是老兄弟俩很少聊得投机，往往是高兴而聚，扫兴而散，主要是父亲不能接受四叔的武断和狭隘。四叔也不喜欢父亲的柔瓤和和善，如果不是亲情的维系，两人恐怕早就反目为仇了。即就如此，我家每年杀年猪或者是丢了牛，四叔还是全力相助的。素以独活虫闻名的四叔，尽管不常和乡邻交往，但凡谁家有了白事，四叔的重要性也就显现了出来，不管是挖坟还是抬棺材，四叔都是骨干力量。见不得离不得，就是村人对四叔的态度。
　　 我把家安在了城里，父亲也被妹妹接到城里常住，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了。后来老家被政府实施整村搬迁，乡亲们被迁居到省道旁的新农村居住。老家里大多人去屋空，只剩三五户人家不肯搬走，依然坚守在深山老林，青山绿水之间，这其中就有四叔和四婶，成家立业的堂弟们是不愿意再在这偏僻的地方继续求生存了。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带些东西去看看四叔四婶，年过六旬的四叔突然间就驼背了，精神依然矍铄，整天扛着一把六斤重的䦆头在地里劳作。他和四婶两个人还务作着二亩大黄和二亩多地的羌活，一年收入两万多块，除了自己丰衣足食，还接济着小儿子。每次去都是和四叔在地里相见。我劝他中午好好歇缓歇缓，他说中午的太阳好，正是锄地的好时间，哪能白白耽搁了。我劝他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他微笑着瞅着我，黑生生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你甭看我六十几了，咱爷俩掰腕子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呢！”此话我深信不疑。
　　 三年前腊月的一个周末，我去看望父亲，他幽幽地对我说：“抽空去看看你四爸，得了完货病，怕是不久长了。”我心里一紧，忙追问父亲缘由，才晓得四叔得了食道癌，已经从西安做完手术回来了。第二天我和小妹夫驱车到四叔家，其时他在一年前就被二儿子劝到一起生活了。大半年未见，四叔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头发全部灰白，眼眶深陷，眼珠混浊，本来就瘦削的脸颊更加皮包骨了。好在四叔的精神还不错，听堂弟说手术也很成功，我们心里宽展了许多，安慰四叔好好休养，珍惜身体，不要再惦记老家里的土地。四叔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不住地点头答应。后来我回了两次老家，却瞅见四叔又在地里劳作。第一次是他在给羌活锄草，显得精神抖擞的，不明真相的人谁也不会把他和癌症患者联系在一起。我抱怨他不珍惜自己，他依然呵呵笑着，说闲坐着心慌的不行，再说他觉着自己精神多了，回来空气又好，能干多少是多少。第二次是秋季，四叔在地里挖羌活，还是那把六斤重的䦆头，不急不缓地劳动着，和健康人没啥两样。
　　 一年后的腊月，堂弟打来电话，说四叔不行了，第二天清早我们就去看望。仅仅隔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往日硬气精神的四叔不见了，炕上蜷曲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手上青筋暴起，左下颌开了刀的地方，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窟窿，脓血不断地溢出，触目惊心，不忍目睹。四叔看见我，挣扎着伸出手来，两行浊泪涌出眼眶，我赶紧握住他的手，他睁开双眼瞅着我，满满的不舍和眷恋。
　　 四叔和死神纠缠了一年半，终于输了，这个一辈子不服输的男人，刚满七十岁的他，被死神掳走了。古稀之年也算高寿，但凭他的精神，还是走得早了点。四叔殁了之后，遵照他的遗愿，要送回老家安葬，我们心想回老家的路颠簸难行，恐怕参与送埋的人不会太多，谁料想送埋那天，分散在四面八方的乡邻们都赶来了，令我们在意料之外感动不已。
　　 两个堂弟都性格柔和，为人谦逊，堂妹更是性格腼腆，他们为人忠厚，广结人缘，没有一丝半缕四叔的遗传，真是奇事，也是幸事。
　　 倔强冷硬，万事不求人的四叔成了小山村的一个传奇，在他辞世之后依然活在人们的议论中，这肯定是他没有料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