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奇丐
那年,常在老槐树下给大家讲故事的“少爷”去世了,八十高寿。全村人自发捐资,为其买棺木,置寿衣,雇响工,请阴阳,花圈满院,热热闹闹,打发老人向阳坡处安葬,比有儿有女的丧事毫不逊色。
说来怕让人不相信,这“少爷”却是一个乞丐。
听“少爷”讲过,说乞丐大约分为这几类:“最让人看不起的是懒丐,天天生有一副好身板,可就是好逸恶劳,不愿劳作,讨吃一生,直到咽气还怀抱打狗棍;人常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有那年老体弱,家贫如洗,单人独马,全凭要饭活命为生的叫穷丐;那种以乞讨为职业,不要粮食专要钱,挣钱养家糊口的业丐最讨厌。”有人就问他:“你也是一路逃荒靠乞讨来到我们村的,你算哪一类?”他笑而不答。
这“少爷”是解放前来到我们村的,家乡遭灾,流落在外,祖上也曾殷实,举手投足间有少爷作派,大家戏称之,后来竟成了他的名号。他父母妻子都在兵荒马乱中丧生,来我们村后,有一李姓大户就把自家一破旧房屋给他居住,从此,他单门独灶,贫寒度日。可惜他除了一身力气外,没有学会任何技艺,成年累月靠扛长工、打短工过度日月。他虽然人穷,但是人品没的说。给主家做农活,从不偷懒。一到地头,就开始干活,一人能顶两人,且无论五伏六月,还是刮风下雨,不做到老饭时不回。
有的地主家使奸心,以为只要亲自跟随,“少爷”肯定还能多做活计。谁知跟了一天,第二天“少爷”二话不说,算帐走人。有人好奇,就问,少爷,你怎地给人家只做一天?“少爷”恼恨恨的说,他不相信我,我还给他干啥?
解放后,成立了农业合作社,这“少爷”行乞的日子看似到头了。生产队长熟知他的人品,但凡有一个人的营生,总是派他单独去完成。而他,从来干活扎扎实实,不让人说三道四。没想到,他日渐衰老,体力不支,不能再干农活,便重操旧业,以讨吃为生。可他要饭脚不出村,无论到谁家,都被当做家人看待,往往一家就吃饱,不用再去第二家。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灾荒,“少爷”饿得骨瘦如柴,村里土地还算肥沃,庄稼也长得可以,每到大秋,村人亦难免偷偷钻进庄稼地,生啃熟剥嫩玉茭、生红薯聊以充饥。而“少爷”屡经瓜田,目不旁视。一次路过村中李姓大户家门,见其家中无人,院门大开,恐怕院中丢失东西,被人怀疑。他正襟危坐其门外,从午饭后直等到天黑主家被批斗回来,才站起,拂尘离去。
在那个年月,小偷小摸司空见惯,人们都不以此为耻,而他独善其身。非但不为,反而一发现偷盗者便舍身破命去追。追到时,也只是拿回赃物,从不上报,他说,偷盗者也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村长就恐吓他,要他指认偷盗者,他挥舞着打狗棍疯疯癫癫唱起“神仙好了”歌,谁也拿他没办法。村中儿童最与他亲近,谁家没有个忙不过来的时候,总就把孩子送到大槐树下由他照料。农忙季节,这大槐树下就成了托儿所。“少爷”哄了这个劝那个,他最常用的办法就是给孩子们讲故事,那些猢狲般折腾的娃娃们就一个个正襟危坐。“少爷”往磨得发亮的树根上一坐,稀奇古怪的故事就从他胡子拉碴的嘴里奔出来,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村里人对他越发敬重。逢年过节,上门要饭,无论到谁家,主人都上菜满酒,待之如上宾。待其酒足饭饱,再给带上一包吃食,才让其出门。
如今仙逝,墓前要树碑,问众人“少爷”姓甚名谁,没有知者。村中有名望者上前奋笔疾书“奇丐”二字,掷笔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