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父亲走过的古盐道(散文)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父亲那坚毅的眼神,想起他弯弯的腰……
——题记
江南的花香草香,风香雨香;即使太阳下的泥土,也散出缕缕诱人的清香。应茶场好友的邀请,揣着一桩久久不能释怀的心事,我偕同爱人出城,向江西省贵溪市阳际峰国家自然保护区进发,去寻知父亲走过的古盐道。
四月一号早晨七点半,阳际峰有机茶场的总经理“涤烦子”先生就发来微信说:“山路弯弯,多摁喇叭。”我们谨记在心,奔驰在龙虎山大道上。经过道教祖庭上清古镇,然后按图索骥,继续挺进!虽然是高科技的导航技术,但却因山路崎岖,险峰叠嶂而无可奈何。无法开山劈路,也不能独辟蹊径,我们只能沿用古老的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十一时许,我的手机终于响起了世外之音,于是导航不再失聪了。一种获得再生般的喜悦在我心中膨胀,膨胀成小儿般的兴奋!我颇有感触似的既调侃又自诩地说:“我的高智商,等于愚人。”爱人笑说我“傻”,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得意了,得意于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了最实际的问题,或许哪一天还能用上“鸡毛信”。阳际峰国家自然保护区就在我们的眼前,近在咫尺!
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老远,我就看见一位穿着“中国红”休闲衫的男子站在蜿蜒起伏的山间公路上张望,一定是我的好友“涤烦子”。公路两边崇山峻岭,右边是高高的峭壁,光溜溜的峭壁上抻出一簇簇鲜丽的杜鹃花。有的是热情奔放的猩红色,有的是淡雅内敛的浅紫色,还有的是清纯鲜嫩的素白色,甚是好看。马路的左边,刚披上鹅黄色嫩叶的香樟树以及一望无际葱葱郁郁的不知姓甚名谁的亚热带阔叶林。它们正以春意盎然的姿态迎接我们这素昧平生的访客。虽然花香如酥,山岚叠嶂,我们却不敢放飞思绪。毕竟迟到了两个小时,毕竟午时的太阳也灼人。
这时候,有香风吹来,朽木的味道里渗着淡淡的草香。我想,这应该是原始森林的味道吧!
久别重逢的好友“涤烦子”就像他的有机茶那样纯粹而值得回味。他热情地把我们引进路边的二层小楼,一楼茶客满坐,我扫了一眼,有似曾相识的熟人,也有传说中的高人。我们一一示意,随即又被引向二楼。二楼上已经有两位茶客正在品茶,还有一位能讲的讲茶者。我不太关心人,只关心茶案上摆满的尚未收拾过的茶具,以及茶杯中成为残羹的茶汤。它们有的黯红色,大多数是淡黄色,仿佛泡过的时间不短,已经氧化了。杯中或立、或斜、或游离状态的茶叶,舒展自如,让我赏心悦目!
我只好茶,不问出处,也不读典籍,只管神授。“涤烦子”端来两杯白茶,透明的玻璃杯里青龙翻腾,犹如哪吒闹海,杯口云里雾里,茶香溢出。我用右手将那茶香轻轻地扇入鼻息之中,一股舒而不缓的茶香便沁入心脾了。于是我满口生津,神清气爽。爱人或者以为我遇见好茶而入定了,便说:“这茶好看,好香。”我不置可否。稍后,我轻举茶杯,让茶汁沁入口中,随它四溢;再然后,我小呷一口,由它流淌;最后,我一口猛饮,让它泛滥。我放松心性地与茶交融。如此茶香,有如少年的阳刚之气,虽冲而不厚;初抿时,茶味苦中回甘,畅怀适意;再呷,则茶香豁淡,茶味遗涩;爆饮时,茶香扑鼻,茶味寡淡却舌柔口松,即有烂石的清冽之性,又有迷离的甘甜之味。一款很有灵性的白茶。
好一方清越之气,烂石之土,的确不俗的种茶之所。我继续向爱人宣说:此茶入世太短,三五年而已。所以难免轻薄寡淡,若假以年事的积淀,聚集日月精华,再汲取磐石、烂砾之品性,又将是一款名茗。想必这儿的野茶,端的是野生、野性、野味了。我们拭目以待吧!
茶亦如此,膳也独善,我作如是想。午餐时的两道菜品,足以让我饱腹嗝响,难怪爱人不时地提醒我如何不食鱼肉?这便是答案了。
这儿的膳食习惯依然保持原住山民的特质与传承。即使菜名,也能找见淳朴与好客的影子。它们都是依着食材而命名,比如“干兔肉”“炒苦菜”“清水鱼”“酸菜大笋排骨汤”等。据了解,这里原住民以江浙移居为主,狩猎伐木为生,曾经因为交通不便,生活极其清苦。山高坡陡、森林茂密、几乎不能耕种,再加上路在脚尖,身手并用方得移动,所以基本独居。它们为了丰而补欠,苟活天命,不但积累了各种肉食储备的方法,还总结出许多野菜、山果、乃至野花的独特食用办法。
我虽然没有挖掘“干兔肉”的制作工艺,但是烧成菜肴的“干兔肉”却干而不硬、鲜而不骚,味重而不咸。不仅有太阳的味道,还有这里相对平衡的温度与湿度环境所蕴含衍生的有益微生物代谢所产生的独特的鲜香。所以观之不显,咬之不犟,食之不涩,确实是一道绝美的菜肴。再说这苦菜,生在茶树灌木之下,长于山路之旁。一则山高林密,难见阳光;二则昼夜温差偏大,更受风寒煎熬;三则山雨无常,饱受淋漓之苦。如此苦菜,性温而且心苦,具有解毒理气之功,祛湿愈合之效。山民们用开水涤过,再经反复挪捏,爆炒后便没了一丝苦味。这道“炒苦菜”确实是一道别具一格,独领风骚的山珍。千万别被鼻息里那一股淡淡的沤骚味所蒙蔽,你只要将它送入口中,便觉鲜嫩、香、滑、脆,实在妙不可言。
虽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我却对仍然生活在这里,为守一方圣土,恪守传承,坚守自然,给养健康与美食的人们,不由地神敬了!
二、古桥阴风,地狱之门
饭后,“涤烦子”邀来护林员雷建华作为我们的向导。他约一米七零的个头,清癯的脸庞,显得干练灵活,浓眉下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淳厚的目光。据说他有一个外号叫“雷猴子”,于是我们对他作为向导,自然消除了心中的疑虑。
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讲盐道之险,贩盐之苦。他说:“盐道险,白日阴风渗脊梁,夜半歇脚白骨边。贩盐苦,来生不走贩盐路,逃过官税签鬼符;妇人惊风当魂归,子女问母俺是谁?”父亲走了,走了十二个年头。这是他唯一一次给我讲这段歌谣,距今已四十二年,那时候我才九岁。每当回味这段歌谣的时候,我便心如刀绞;那样的雨夜,那样的情境,想起父亲那坚毅的眼神、被生活压弯了的脊背,我依然会萧然落泪!久久不能入眠。好在,父亲的坚毅与睿智,坦荡与善良得以认可与传承;好在,父亲的后人们在学业、专业与事业上都有建树,可以告慰他苦难的一生。
我们一行四人,驱车行进在刀凿斧劈的山路上。左边是传说三两丝线不着底的“龙潭”,右边是阴冷黯黑的崖石,犹如刀剑般锋利,崖壁上有一株鲜艳的红杜鹃格外显眼。再高处,便是青青的云天。车子在一泓细水飞流的岩璧旁停下,应该是到了目的地。“雷猴子”下车后取下腰间的柴刀,劈藤开路。“涤烦子”引领我与爱人参观当地引以为神圣的白果树。传说这颗白果树存活了一千六百多年,依然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树冠的直径几近半里地,树身直径不亚于“沃尔沃”越野车的车身。难得一见的是这“树心里的树”。树心的树心里还长着白果树,其腰围也有双手合抱那么大,遗憾的是“树心里的树”在两人高的地方断裂了,断裂的痕迹有如剔皮刮骨,只留下风雨漂白了的惨白的树干。
我们小心地转到树心的背面,它的虬枝伸向树下咆哮的河道,葱茏的枝叶已经盖过河面,似乎把河流也要揽入怀中。树枝上长满新鲜翠绿的青苔,在偶然射进的阳光下煜煜地生出碧绿的清光。虬枝根基的下方,长有两颗硕大的树瘤。传说,山民家中屡遭不幸,有人告诫他是因为白果树长有人乳,已经成精了,所以败坏风水,只要将双乳废掉就能化解。我们好奇,近看时果然有被废的痕迹。
看着这富有传奇色彩、存活千年、依然开花结果的白果树,不由得产生一种敬畏之心,更感激大自然对人类的养育之情。
恋恋不舍地离开我心声膜拜的白果树后,“涤烦子”示意我们可以去寻知盐道古桥了。“涤烦子”与“雷猴子”互传信号,在他们一呼一应之间,我从“涤烦子”神态中已经看到了安全与希望。
陡峭的崖壁上,长满枝藤与翠竹,却没有路,想要触及另一块可以踩脚的岩石或者岩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必须踩上!想必是爱人无法企及的目标,于是我让她在原地等候。“涤烦子”接过我的相机,意欲为我减轻负荷,我们俩就这么轻便地上路了。我小心翼翼的诚惶诚恐地踏上“涤烦子”引领并踩踏过的路径,好长一段时间,好短一段路,我终于看见一道长满青苔,仿佛一颗倒伏的巨树般的桥,横跨在山涧之上,桥上垂下许多藤蔓,岁月流殇,垂垂老矣!我的眼前除了两边的峻峰险崖,便是这孤立的所谓的桥和矗入云霄的山峰与一线天了。我怎么也没有发现连接“桥”的通途,哪怕是一阶石级,或者几块遗落的乱石也罢。难道真的还有天路?殊不知,我的父亲当年又是如何从我这边的高山而下,如何从我对面的峭壁而上?!何况,父亲手上还得擎住那辆木轮铁履的独轮车,更有车上数百斤之重,被父亲视作生命的“生命之盐”。
我几乎匍匐前行,终于站到了桥的中间。青苔与杂草铺满一米见宽的桥面,已经看不见桥面与桥身了。我站在桥面上背对出发的位置,眼前是山崖断裂而形成的狭缝似的隘口,一泓涓涓细流仿佛是从天边飘落而下。虽然水清流缓,但其声如磬、其音如歌,或如低吟、亦如鸟鸣。我仿佛听见两种声音,一是离别之苦,一是成功之喜。
试想,父亲步行百里仅仅是前路的开始。“前路漫漫兮,其修远。饥肠辘辘兮,何时休?”那种维系一家老小生计的拳拳之心是何等坚定,离别之情又是何等的牵肠挂肚。父亲不远千里,披星戴月,用身家性命换来的生命之盐,就要到家了。喝到家乡的山泉水,听到熟悉的流水声,父亲那种归心似箭的心境又岂是语言所能表达得了的,唯有这鸟鸣般的泉水之音,唯有这白花花沉甸甸的“生命之盐”方能了悟父亲的心境吧!
我正意气风发,或者沉浸于父亲一路艰辛的想象中。“涤烦子”与“雷猴子”已经攀到桥孔下数十米之外的一块岩石之上。岩石上长出一大摞鲜绿脆嫩的虎耳草,要在平日我一定会爱不释怀。这时候,他们突然冷峻似地告诉我,桥面仅仅是一块单薄的青石板,似乎还有裂缝。我才听清语意,就仿佛一股阴风吹来,腿肚子一阵痉挛,身体便颤抖起来。实在挪不动脚跟的我,为了不给他们担心,故作风度似的稳步退回。就要下山了,“涤烦子”告诉我说:“下山时,当先下脚后下身”。我不能理解如何下脚又如何下身,才攀下几步就摔倒了,好在倒下后我的姿势犹如依墙侧身。要不是那根竹子挡在胯下,我或者已经栽进崖底,成为鬼魅了。“涤烦子”小心地牵引我继续缓缓而下,终于达到大路上。我虽然一心轻松,身体却依然颤抖,爱人一眼狐疑,“涤烦子”他们却一脸愧疚。我不无调侃地说:“这是我对父亲,对勤劳的先人们,致以最隆重的敬礼!”其实,我心里五味杂陈一股苦水早已涌入喉头,似乎僵硬了喉头,寒了唇齿。个中滋味,又岂止是感动和感伤可以了得!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来梅花扑鼻香”。不亲历父亲走过的“天路”,我又怎么能够体味到那个特殊的年代,父辈们维系一家生计之难,养育子女的艰辛。
此刻,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父亲那坚毅的眼神和弯弯的腰……
三、人生无绝境,天堑变通途
旭日与流水,稀释了我心中的惊悸,绿树和香风勾引我继续探知的欲望。
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一路之上绿荫婆娑,清风习习,繁华似锦,流水声、鸟语声不绝于耳,犹如世外。我们经过一座百米长的石桥后来到一方视野宽阔的河滩。河滩上乱石突兀,有的像仙台,有的像仙风道骨的垂钓者,更多的像在河中戏水的童子们那光鲜的屁股。
刚下车,一道靓丽的风景便映入我的眼帘。细流中仙台一样的巨石上洒落几朵艳丽的杜鹃花,新奇的花瓣被雨水打过后,铺在石面上。我隐隐地看见穿着绛红色、粉色、紫罗兰霓裳的三五个在仙台上假寐的仙子,仿佛一缕缕异香扑鼻而来,那种奇香,可以让人产生梦幻般的激情遐想。惘然而又呆滞的我,正在甄别自己是否在梦幻之中。这种奇香,香得有点假,就像伊利草原的绿那样,纯真得颠覆了我的意识。我细细地品评,原本负离子丰富的空气里融合了草香,勾兑了百花香又掺入了朽木的沉香以及阳光下泥土的芳香。众香耦合,固然奇异了!这种奇香,不就是无法名状的仙香吗?当然,唯有森林这般厚重的大师才能调和出如此这般的仙香来。
要不是旷野之中,要不是廉耻之心,我就会邀爱人一起跳入这清泉般的河水之中调情一番,然后攀到那仙台的花床上,演绎一场旷谷春梦。
很难挣脱的仙香!当我意识到脱离组织的孤独时,他们已经逶迤到了小河的中央。清浅的河水,婉转繁复,仿佛豪放版的“曲水流觞”。此刻,我却下意识地认为是“曲水流殇”并非“曲水流觞”。在我心里,这流觞中不是醉生梦死的酒,而是一盏盏跳动着火焰的灯烛,无声祭奠着那些为生存、坚守与责任而逝去鲜活生命的人们——不管他们与我亲或不亲,恨或不恨。
“盐道险,白日阴风渗脊梁,夜半歇脚白骨边……”读完整篇游记,这首古谣依然响彻耳边,老一辈们挑着千斤重担佝着脊背助力过险滩的情景依然浮现眼前。为了活着,为了爱着的妻儿也能活着,他们走峭壁过险境,他们扒开乱石种粮食种茶树,这販的又何止是盐种的又何止是谷物?是中国人民不屈的精神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呀!文明运进来了,科技运进来了,可同时人类的贪婪也渗进来了。“到那是,我还会在吗?你们还会在吗?”作者在文章最后抛出一个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青山绿水不常在,环境保护提起来。一连数遍地阅读此文,仍不舍放下,仍感有未尽之意。或许是这浓的化不开的思念拽紧了我的心,或许是这源源的广识牵住了我的心,总有身临其境的淋漓又相距甚远的愁苦。谢谢八千岁老师带给我们美的视觉感受和痛的心灵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