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那些俗称“黑窑”的培养了刘之明最初的机敏和胆略吗？
　　 七十年代初期，北方农村，还多见那样的土窑洞，在窑洞深处挖出或深或浅，用土布帘遮住洞口，避不见光的另外一个窑洞，被村里人称为“黑窑”。
　　 在玩捉迷藏、地道战的孩子们眼里，“黑窑”是顶顶神秘的地方，刘之明的堂哥在一次藏猫猫的过程中，从二大娘家的“黑窑”里摸出两块绿豆酥糕。这在七十年代贫困的农村是稀罕点心。二大娘有如花如朵的女儿远嫁城里，这分明是她的女儿孝敬的。五短身材，性络大大咧咧的堂哥很义气，当即分给刘之明一块，刘之明躲在背人耳目的地方吃了，香香地，甜甜地。从此，刘之明带着祖先闹过饥荒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借着和玩伴们藏猫猫的机会，刘之明发现有好多好吃的东西都藏在各家各户的“黑窑”里。或用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布兜挂在墙上；或装在漆罐瓦罐里搁自制的木架子上。麻糖、枣糕或是精心晒制的甜心罗卜干，刘之明每次都拿极少的一部分，又把现场还原为原样，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刘之明为此暗暗得意，他穿起父亲嫌小他嫌大的黑布棉袄，对着母亲去世后留下的那面已经锈饰了的水银镜，拉开雄赳赳、气昂昂上战场的架势冲镜中的男孩做鬼脸，心里得意着他可是个大人物。
　　 既是人物，免不得要干一番快意恩仇的事。比如：甲同学仗着他父亲当村长，扯破了乙同学的裤子。刘之明看不愤，趁上课间操的时间，悄悄拿了甲同学有“齐天大圣”棒打魔王图案的铅笔盒踩个稀巴烂。再比如：因为长着吊梢眼，樱桃嘴，穿红平绒上衣，黑裤子的小丫头富桃老不正眼瞧他刘之明，直打直对面走过时，富桃瞧着他不得体的衣裤和污脏兮兮的鞋袜眼露鄙视，眼神似针，刺得刘之明浑身像粘了麦刺芒……他“怀恨在心”，伺机要让她掉泪珠子。
　　 那次，趁着瘦小伶仃的富桃和她肥猪一样的老妈去赶集，刘之明从富桃家门口的灰渣坡拣了一双不知被谁扔掉的破球鞋，套在自己的鞋外面，从低矮的后墙上跳入富桃家，把她家刚刚挂果的七、八个石榴摘个精光，一颗不剩。
　　 石榴还只有拇指大，青青涩涩，咬一口，啧，啧……腮帮子都转不过来！刘之明把它们统统扔在茅厕里，那些石榴不肯下沉，全浮在明面上，刘之明怕人发现了，又往茅厕里扔了些石头瓦块。还有一颗石榴不肯让粪便埋没了它高贵的头，刘之明索性用手抓了大把大把的土撒进茅厕把它弄个面目模糊。于此，“作案”痕迹隐藏得天衣无缝。傍黑时，富桃母女回到了家。富桃眼尖，发现石榴没了“哇”的哭出声来，富桃妈扭着水桶样的腰，留神看了看左右四周，发现了倪端，双手叉腰，冲着村里小放羊的方向大骂：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个野小子，看这鞋印，全村就他穿球鞋。我们去赶集碰上他还装佯蒜，叫我“婶”，呸，谁是他婶？不得好死的！
　　 小放羊长着贼溜溜的黄眼珠，手脚麻利有偷鸡摸狗的前科，曾经挖过富桃家农田里的水罗卜。那次，便被富桃妈骂个半死，村里人防他像防贼。
　　
　　 二
　　 谁曾想，真正的贼却是防不胜防的。
　　 那年，刘之明顶多有刚满八岁。在邻居们的眼里，这男孩早早没了家母，见了人不多说话，是个苦命的老实孩子。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十五岁，刘之明中学没毕业，学业成绩平平。只数学学得好，脑瓜顶得上算盘。某天，去小卖部买了八两盐。一斤醋。半斤酱油。外带两作业本和一块橡皮。老眼昏花的卖主还在扳着指头数几斤几两要多少钱，刘之明早连小数点后面的两位全报出来了。正遇上“吉祥”房地产公司大腹便便的老板谈吉祥从城里回来，给小卖部捎了货。他从没见过脑袋瓜这么好使的男孩，又喜刘之明一脸本份，眉眼齐整。又听村里人说，刘之明机灵、不惹事非，是个好孩子。征得刘之明的父亲同意后，谈吉祥带他到城里当了通迅员，也就是端茶、倒水、提夜壶，抹桌子的小角色。但能去城里做事，让嘴上没胡子的刘之明和头发已经半白、皱纹纵横，看上去苍老的刘之明父亲大大得意了一番。刘之明暗暗思忖，亏了那些“顺手牵羊”的伎俩没暴露。要不，人家大老板哪会要他？
　　 住“吉祥”房地产公司的单身宿舍，上下床，刘之明在下床。上床空着乱搁东西。刘之明起早搭黑，扫院、烧水、给谈老板擦皮鞋，看见什么干什么，勤谨得让人心疼。一次，谈老板的办公室来了几位西装革履貌似尊贵的客人，谈笑了一会儿，谈老板陪他们去晚宴。刘之明收拾残局时，发现沙发那边，靠近电话机的地板上，掉了一叠人民币，二十、五十、百元面额的全有。他捡起来，数都没数，次日拱手交给谈老板。
　　 这是什么？谈老板转过头发半白的头，不接。那样子竟是完全不知情。
　　 昨晚从办公室地上捡的。是您的。刘之明毕恭毕敬。
　　 噢，这么回事呵。不知是他们哪个不小心掉的。谈老板打个哈哈。他很器重刘之明的诚心。另有一次，谈老板的衣兜里装着三万多元钱，那件衣服在刘之明寝室挂了好多天，他才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拿走。
　　 这通讯员一干便是三年，谈老板无数次试过刘之明的忠诚，认定他是那类识时务、内秀、不会出乱子的男孩。送他去北城驾驶培训班学习。准备提拨他当私人秘书。专管内务。这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在别人都下了班的晚上，刘之明在谈老板的办公室打电话到村委会，叫来了父亲，刘之明在电话里和他父亲说：谈老板前些时候开着车在路上无缘无故翻个跟头，他怕了。不敢自己开。他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手脚跟不上。让我学驾驶，以后给他开车。
　　 你可要当心。不能不着天地。辜负了谈老板的器重。父亲语露忧心。
　　 我知道。我知道。等我学会开车接你来城里住几天。刘之明说话有了成熟男人的自信。
　　 驾照还没到手，谈老板在新加坡留学的儿子谈智学成归国。谈智眉聪目秀，额头宽，长发过耳，穿不中不西的洋装，举止说话很“派”的。他要把“吉祥”的生意做到国外。要在公司内推行现代企业管理制度。通过考试、考核、测评，全员竞聘上岗。要“精兵简政”。
　　 这不要刘之明的命吗？要是和谈吉祥说说，不参加考试不知他会不会给这面子？考虑了半天，刘之明羞于去说。那样显得自己太没能耐了。可就那么点文化底子，一考总糊。如果过不了考试这一关，便得卷铺盖走人。离开城市生活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回乡下，和说话慢慢悠悠，做事悠悠慢慢的父亲在那两眼破窑里，春种秋收。冬天，用玉茭、高梁杆烧土炕，遇风不顺，一股浓烟倒流，炝得眼睛鼻子全是泪……那样的日子，想起来都凄惶。
　　 母亲去逝后，父亲又当爹又当妈，经年累月操劳，身子骨早透支了。记得那个深秋，天阴得很黑，刘之明放学回家，碰上父亲被人掺了回来的场景，父亲他脸色蜡黄，额头上滚大粒大粒的汗珠……爸，怎了？刘之明吓了声音都变调了。来人说，父亲是在粮库当苦力，扛麻袋时摔倒，还吐了血的……从那刻儿开始，刘之明便暗下决心，长大了要出人头地！要让父亲跟他享享清福。
　　 不能让纸上文章成了拌脚石，刘之明思谋：为前途命运值得花点儿心思，哪怕挺而走险！！决定他命运的那次遭遇发生在五年前，一个仲夏之夜，“吉祥”房地产公司座落在北城比较繁华的地带，公司对面是影院，左边傍一家宾馆，右边是人行道，道路两旁有不少已经长得挺拨的白杨树……晚上下了班，谈智和谈老板全回家了。刘之明在职工食堂吃过简单的晚饭，两碗炸酱面。喝了半碗凉水。和公司住单身的年轻人打了一会儿乒乓球，他们全进了活动室看电视。当时，正热播连续剧《神探享特》，刘之明拿块可以遮挡夜凉的沙发巾上了顶楼的露天阳台来来回回渡着步，心里七上八下的思忖着。直到看到在影院门前，白杨树下仨仨俩俩散步的、闲聊的人们各自散了……脚底下渐渐窜上阵阵地凉意，估摸公司的人都入了梦乡，装麻袋扔他们到街上也不定能醒来。刘之明蹑着手脚从四楼的阳台上翻身进入文印室，想是打开电脑查找决定命运的试题。
　　 淡淡的月光透过玻璃射进室内，刘之明环顾四下，直觉有异，屏气敛息细瞧时，才发现：木质的躺椅上，一位窈窕女子侧卧着睡得正香。是文印员肖芳芳。她怎么没回去呀？刘之明心里大大的吃了一惊：启动电脑她肯定会醒。就此罢休又再没机会了。刘之明犹豫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那边肖芳芳翻了个身冷丁坐了起来……朦胧中，慢慢睁开了她秀而美的眼睛，见一个人影站地上“妈呀”一声叫得刘之明头皮都炸了！！刘之明忙硬着头皮，说，芳芳，是我。
　　 最初的惊诧之下，肖芳芳看清是自己暗恋的男人刘之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肖芳芳家境不错。从小娇生惯养。用她妈的话说，就是心上不长牙，没能没耐的，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整天在家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对象都自己找不下。空长一副好皮囊。托人给她介绍过一个男朋友，处了不到半年，那男孩移情别恋竟爱上了肖芳芳的女友。她妈愁了，死缠活倒，让她父亲给她找工作，挣钱多少不说，只为有和男孩接触的机会。她父亲有恩过谈吉祥，安排她去做文印。
　　 肖芳芳一进“吉祥”房地产公司就喜欢刘之明长相帅、懂礼貌、机敏、言语谨慎。不像前男友那般甜言蜜语，专爱讨女孩子欢心。莫非他对自己动了心？肖芳芳缓过劲儿来，盯着刘之明看他说些什么。
　　 刘之明见肖芳芳不动，还冲他笑。胆壮了些。开口说话却压不住惊慌，有点语无伦次：你怎么，没，你不会？我早就注意你—你的眼睛—很美！
　　 月光映照下，肖芳芳点漆一般的眸子，的确美！！听刘之明这样赞美她，肖芳芳笑得更甜，嗔怪说：哪里就美了？
　　 芳芳，我会报答你，对你好！刘之明其实早就察觉肖芳芳对他有些意思，又想自己那样的家境怕高攀了不敢表白，以免自讨没趣。那会儿，见肖芳芳一付娇态，顺势搂了搂她的肩，比电流感应还快……他和她马上呼吸急促，在刘之明的气喘吁吁下，肖芳芳渐渐软成一汪水，刘之明颤抖的心没及平稳，又换上了意想不同的激动……肖芳芳非但没有拒绝还表示得很逢迎……刘之明性格中的倔强、坚韧、不甘使他虽然初试身手，却能征善战。那个仲夏之夜，刘之明不仅得到了试题，还赢得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肖芳芳的爱。
　　
　　 三
　　 五年过去，刘之明的儿子都三岁多了，长相性格都不像他们夫妻。多动，一刻儿都不得闲，最爱玩的把戏便是把那些电动玩具拆个七零八落。
　　 肖芳芳怪儿子太顽皮。
　　 断不了来看孙儿的刘之明父亲说，这孩子长得像他祖爷爷：让他拆吧，顽皮的孩子长大了聪明。那孩子听爷爷向着他，越发“匪”了，把他爷爷当“人梯”爬上爬下，爷爷怕摔着孙儿，一动不动，脸笑得胜菊花怒放……
　　 看着祖孙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刘之明心想着如何能暴发一下，买幢大点的房子，接父亲来住。至于他那次夜闯文印室的最初目的，到有了儿子都没有对妻子说过。而且永远不准备和她说，怕她知道了真相会伤心。偷试题偷来老婆，皆因世界太笨，他刘之明太聪明了！自从有了IP卡电话，刘之明打电话从来不掏自己的腰包。见有人进入公话厅，他只装出有急事的样子等在旁边。前面的人拨完了号，刘之明过去依样画葫芦准没错……刘之明的大脑里贮存了好多的电话号。信手拨某个卡号时，他能联想到：这串号码是某位前面染着黄头发，后面染着紫头发，鬼一样的胖丫头；那串号码是一位男人，看不出年龄，像二十岁，也像四十岁，左耳上穿七、八个洞，戴红、绿、黄、蓝七八种饰物……刘之明看不惯这些太怪异或曰太前卫的装扮，他看准了这类人不会很有钱，不会身家百万，也不会是才华满腹的。也许因为囊中腹中都空空吧，他（她）们才以这种过激的装扮表现自己。说不定，他（她）们过得还不如他刘之明得意呢。他们的卡号，刘之明只用过两三次，通话时间累计不会超过十分钟。刘之明对那些境遇不如他的人存有侧隐之心。他盗用最多的是少老板谈智夫人的卡号。和谈智看上去洒脱、大气的风度相比较，少夫人整个是弊脚的模仿师，不中不洋。她牙齿很白，唇丰润，身段玲珑有致，本来算中国式的美人儿，偏偏把一头黑发飘成棕红的，高高盘在头顶上，又戴金灿灿的耳坠子；又把指甲留得很长，涂了色；又穿闪金闪银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像个妖精。她带有两款时潮手机，不知为何要用卡打电话？在大办公室，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没料被刘之明偶尔撞见，他不仅记住她用的卡号，还记住她拨出的电话号。出于好奇，刘之明暗暗查了，对方是一位珠宝商人，少夫人和他该有什么隐私吧？从这样神出鬼没的电话行径。刘之明断定。谈智一定是被蒙在鼓中了。
　　 刘之明不准备点破，他愿意抓着少夫人的一个柄儿，有个什么的请她关照。几年后，“吉祥”房地产公司公开竞聘副总，刘之明做出很是不经意的样子，轻描淡写的和谈夫人说起珠宝商的事……谈夫人还算聪明。和谈智吹枕头风，说，刘之明对数字有特别强的记忆力。对公司有感情。就算其它方面不要强点。把工作交给他图个心里放心。刘之明由此而顺利晋升，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