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过多次与在海的接触。
　　 在渔山列岛海军基地，我曾坐过小型的舰艇。它像一只银色的大鸟展翅疾飞，开辟雪花盛开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见证大海的景象，以及年轻士兵们矫健的英姿。顽皮的我们试着拨弄了几次方向盘，写出了好几个水上大S。士兵们憨厚地笑了，抢过方向盘不给我们碰了。以后我曾对人提起：我驾驶过海军舰艇！
　　 也曾坐过供游人观景的潜艇，缓慢下降的过程中，我发现水中的“山”，古灵精怪有如梦幻的不知名的生物和鱼类，似乎有一个头领在鱼群中指挥，一丁点的惊动都会使它们同步转向。令我惊奇的是一条大花蛇，妖冶地在我的舷窗外舞蹈，仿佛随时可以袭击我——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兆头！潜艇往下沉的过程中，周遭越发昏暗，一片迷迷蒙蒙，而向上返回时，光线又一下子透了进来。
　　 黄金海岸风急浪高，金色的沙土足以埋进踝骨甚至接近膝盖，浑身都被一团湿气罩住。我以脚在沙滩上划拉几个大字，引来几位同伴驻足喝彩。热带地区环岛遍布的海湾，真是风光旖旎，浪漫的曼陀铃相伴习习的海风，处处洋溢着自然的温情。还有一次，不记得确切的方位了，是在黑夜中略显恐怖的海上航行，波涛卸去白日的装扮，现出狰狞的面目，像一群又一群起伏不宁的怪兽，发出阴森凄厉的嘶吼。没有月光，不见灯塔，舱内漆黑一片。此时无论把什么庞然大物轻轻放下去，都会立即被吞噬，甚至毫无挣扎的痕迹……
　　 然而这些经历实属匆促的邂逅和偶而的停留，实在比不上这次航行——从洛城繁忙的长滩港登上“天堂号”游轮去往墨西哥，差不多四天的往返行程。这是一艘七万吨的巨轮，也是闻名的赌船。虽然时间仍属短暂，却是我平生最长的一次海上旅行。
　　 “天堂号”承载数千人的航海业务，内部陈设十分豪华。拱形的中心舱有乐队的演奏台、酒吧；环形而分层的公共活动空间有便利店、舞厅、赌场、剧院、阅览室、健身房、游泳池以及自助餐厅等各项设施。墙上有抽象派的壁画，到处都是金壁辉煌的拉丁美洲风格的装饰，地上铺着绵软的地毯，直达电梯可升至十层，两人一间的睡房密密匝匝地排列成曲曲弯弯的长廊，每个睡房内部有一扇密封的方窗，可供随时就读大海的语言。条件和星级宾馆标间差不多。
　　 托运的行李被手推车一家一家地送至门前。刚换上一身轻便的夏衫，我们就被通知上甲板参加救生演习，各国人等秩序井然地排成几排，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套着救生圈，船员的示范动作尚能领会，至于英语的讲解对于我却是如闻天书，但看得出他一点都不像是走过场的样子，却是极其认真，手舞足蹈了近20分钟。我脑中不由得掠过电影里“泰坦尼克号”触礁下沉的悲壮场景，就像每次坐飞机，屏幕上都会首先出现一段提示短片，空姐在前舱走廊作必要的救生示范动作，然而旅行者一般总是觉得这是小概率事件，自己不会如此倒霉。虽然每年都有空难发生，昨天的报纸上还报道了英、法核潜艇在大西洋海底的相撞事件，我们只能说，这些遇难者实在太不幸了，他们所遭遇的恰恰是这个“小概率”或说“极小概率”。
　　 一切安顿好以后，“天堂号”也在一长串嘹亮粗犷的汽笛鸣声中启航了。正值傍晚时分，夕阳初照，长空万里，海鸟叽叽喳喳地啼叫，翩翩地飞舞，距离最近的一只甚至靠近船边的护栏。回到中心舱，已是一片人场鼎沸的欢快场面，各项服务设施也开始有序运转。爵士乐夸张的吹奏，各种语言的混合交响，开怀的笑声，孩子们的追逐和酒吧里的碰杯……天黑下来的时候，船长的欢迎宴会现场更是挤满了人，按照礼仪每个人都是盛装出席，像是参加一场华丽的宫廷舞会，把海航初日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行至公海，赌场即时开放，那可是五光十色，眩人耳目的所在，一下子涌进去大量游客，买筹码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我平时既不搓麻，也不会打牌，可以说绝无赌博的嗜好，但出门在外，无论是澳门的葡京，马来西亚的云顶、韩国的华克山庄，还是美国及澳大利亚的酒店赌场，都曾去见识过，总难免抱着娱乐的心态，在21点、俄罗斯转盘、百家乐，以及最大众化的老虎机等各国赌场最常见的博彩项目上小试运气。进到这种场合，人很容易兴奋，供氧充足，服务周到，老虎机哗啦哗啦地营造刺激的气氛，所以要掌握“小赌可怡情”这条原则，输赢皆需定力——输了不要继续输，赢了不要还想赢。在“天堂号”，我亲眼所见两个例子：有位小伙子往老虎机里投了两美无筹码，结果下来一大堆，计900美元，他很明智，就此罢手，只作观战者；另一位先生，出手大方，先是赢了一万多美元，但想扩大战果，结果到贴进去了3万美元。这两位都像是外籍华人。
　　 有人认为华人好赌，根据是各国赌场的“豪客”以华人居多，赌场经营者也把吸揽华人客户作为头等业务。前些年国内媒体披露我国每年流失海外的赌资是个天文数字，如果要深究此问题，还是留待社会心理学家和文化学者去思考吧！
　　 在“天堂号”上，增肥是极容易的，因为随时可以按口味选择去不同的自助餐厅，各种风味应有尽有，包括中国菜，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甜点、饮料、果品和酒类。从赌场出来的人往往是宵夜的主要食客，有些人孤自喝着酒，看来是为了舒缓沮丧的情绪。
　　 第二天早上，船靠卡特琳娜岛。
　　 它是圣塔芭芭拉海峡独具风情的一座观光岛屿，景致十分迷人：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狭长的街道和拱门，樯帆集的湾滩、山坡上错落层叠的红项白墙、环绕着海岸线的嶙峋的礁石，慷懒地晒着日光浴的比基尼女子、瘦高个似的棕榈树……构成了一派休闲、安逸和世外桃源般的情调。我一袭运动衫裤漫步在长长的沿海的小街上，不知怎么想起了10多年前我的诗歌创作，把“大海”、“阳光”、“岛屿”这几大意象置于希腊文化背景进行生发和呈现，写了《海洋帝王·献给埃利蒂斯》的长诗，也写了《聆听大海》的散文。在我看来：海不是空空如也的海，或寻常和自然层面的海，而是由各种鲜活的元素所构成的瑰丽的心灵景观，是在物的世界中灵魂的“在”。如果一个诗人不瞩望这片海，心中不装着这片海，他的精神领域不可能是丰富的。
　　 回到船舱，我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写了这样几行字：
　　 卡特琳娜，你是海的村庄
　　 太阳的玫瑰
　　 盛开如美丽的新娘
　　 在海神的心上
　　 在我们已经丢失的故乡
　　 ……
　　 “天堂号”的下一站，即是此行的终点：墨西哥的恩森那达港，要停留一天时间，再原路返回洛杉矶。
　　 在“天堂号”上，有几处甲板。中层的甲板是最热闹的：有漩涡水池，经常可以听到从滑梯旋转下来的孩子们入水溅起的喧闹声，这也是一处自助餐厅的必经之地。还有一排排蓝条纹的躺椅可供休息和晒太阳。但我时常去的是最高层的甲板，巨形的T字型尾翼，在船尾伫立，成为整艘船最高最显眼的标志，还有两个不知派什么用的白色球体。
　　 甲板以长条木板铺就，坚固而结实，构成既长且宽的活动空间。放眼望去，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啊！海天一色，碧波万顷，一丝丝白浪的卷边，夺目地闯入画面的远端。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其它的存在，只有粼粼的湛蓝色的光芒和无垠辽阔的海疆。站在甲板上——这移动着的海上平台，往往只剩我一人，我慢慢地跑起来，继而绕着圈加速地跑起来，想象着天上的一双眼睛，远远地俯视着我——一个小黑点，或如一只小鸟，在自由地飞翔。
　　 这是我一个人的大海！
　　 恩森那达到了。远远地看见一面巨大的墨西哥三色国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国旗。它底下大片模糊的建筑，还不及它旗杆高度的三分之一。
　　 驱车进入城市的街道，顿感这是来到了一个尚不发达的国家：尘土飞扬、不规则的类似违章搭建的一排排房屋，光着身子叨着香烟的黝黑肤色的男人，并不宽敞但却空旷沉寂的街道，以及汽车在失修的路面上的一路颠簸。
　　 在美国的墨西哥移民数量庞大，当然也有很多偷渡客，包括从恩森那达过去的。
　　 在一处停车场下车，周围的环境实在脏乱不堪，没走几步路鞋面上就有一层厚厚的尘土。一路上都是逼逼仄仄的街道，充斥着各种摊位的小商铺，卖的主要是传统风格的工艺品、皮件等小商品。叫卖的对象当然是各国游客，因为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睹附近的一处景点：拉巴发多拉喷泉。
　　 站在石砌的观景台上往下看，发现水突突地有点像刚烧开的水，这令我想起几年前去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情景，那种每过几十分钟会喷发一次的岩浆，随之弥漫着一团团湿热的雾气。拉巴发多拉喷泉毕竟不是岩浆，而且要壮观的多，像是瞬间曝发的辉煌，但令我奇怪的是：这里的海却是灰蓝色的，环境是迷迷蒙蒙的，和卡特琳娜岛那种纯净的海岸风光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下午我们去逛市中心，街道马路还算干净。但许多建筑被整栋刷了各种颜色的涂料，或是墙上画着鲜艳的装饰，这样的环境美学我则不敢恭维。这里产的啤酒比较有名，我站在店堂里喝了满满一大杯，很多游客也是如此，特别是那种黑啤，味道简直好极了。各条街主要供应的商品不外于瓷器、银器、玻璃器皿、镜子、烈酒之类，有些做工确实不错，是当地的特色商品。
　　 过了几条街，穿过一条大马路，就到了这个海港城市的广场。有几座青铜色的人头塑像，其中有一座还像是莎士比亚的发型，一定是值得纪念的墨西哥已故功勋卓著的人物。那面世界第一的国旗矗立在那里，还专门为此砌了一座水泥高台。一眼就看见了泊在港口的“天堂号”那高耸的红蓝两色的巨形柱体。匆忙的一天，下午五点是我们的返航时间。在火红的夕阳之下，大海的蓝光化作了灿灿的金，舱内又开始了喧闹，自助餐厅里排起了长队，孩子们继续在泳池里玩耍，音乐如缕传来，从通明的灯火处望出去，一片汪洋早已陷入茫茫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