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我们不是差等生(随笔)
夜晚,迎面的风依有寒意,树木却一扫冬季的颓废,身姿日渐轻盈多情起来。我伸手捏住拂过头顶的枝条,轻触初绽的绒绒新叶。
一串自行车铃声于不远处响起,移眸望去。一位帅气的少年骑单车而来,头戴鸭舌帽,光影里看不清面目,当他走近我时,忽然侧过脸来,粲然一笑。整齐如玉的牙齿,明亮似星的眼眸,精致的五官让他的面容有一种圣洁的光辉。我痴痴地望着他,张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怎么了?少年可能被我的表情吓到,停下问。我这才发现他其实和威并不很像。只是他的出现恰巧与三十四年前的他重合了,一样的季节一样的时段一样的姿态。
威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少年。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初秋,四年级结束,全年级学生打乱,按成绩划分相应的五年级班级。我是从外地转来的学生,初来时本该上二年级,怕异乡生活不习惯,重读了一年级。自幼被唤作小蛮子,受尽班主任女儿的欺负,厌学情绪严重,上三年留三年,依然是全班倒数第一。幸好四年级时遇到一位高素质善引导的班主任,我的普通话得到老师的欣赏,从此爱上语文课,成绩迅速从倒数上升至班级二十五名。当时每班约八十人左右。
可能过去成绩记录太差,最终我还是被分到最差的五年级四班。从转到这所小学,我就被贴上了差生的标签,在中考备受重视的今天将我剔到差班我完全理解,但内心多少还会有一些失落,羞于在外人面前提起班级,毕竟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自甘堕落的差生了。进入新班,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按高矮排位,加之班主任要求插花坐,女生里高个的我只能坐到最后一排,和我同桌的是全班乃至全校最高最帅的男生威。
其实早在入学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威,他想不被人发现是有难度的,什么叫鹤立鸡群,他就是那只鹤。
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从前的我,上课不听,作业不做,只是我始终保持灵魂出窍的静态美,悄无声息,从不打扰别人。他则不然,上课东张西望,坐在墙这边,完全不妨碍和墙那头的男生保持联系。我有时被他吵得烦了,会用指尖轻叩桌面,他立马安静下来。立体感很强的五官有一种雕塑感,他似乎自身有一种光芒,仿佛粗糙的石头堆里的一块美玉,让人不忍移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常常会不自觉地多看他几眼,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揣摩他脸上究竟哪里会闪出与众不同的光芒。他皮肤不黑但并不比女孩子更白,那么就是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形状完美,目光如水般清澈,时隐时现的几分淘气,如水面粼粼波光让他的双眸别有一种光彩。我望着他发现他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我,不觉嗔道,看我干嘛?
是你一直盯着我,我模仿一下不行吗?他惊讶地望着我,略含笑意地反问。
我自觉理亏,微微涨红了脸,猛然侧过身去。威一笑,这么爱生气,女生就是小气。算了,你随便看,我不模仿也不收费还不行吗?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威也懂,见我不再理他,便在我们共同的课桌上用粉笔划了一条三八线。他挺公正,一人一半,没有像以前的同桌非要多占一点才罢休。我习以为常偶尔出界,立刻歉意地收回。他倒不好意思起来,随手撕掉作业本一页,边檫三八线边说,课桌全归你用,我又不写作业。
你也可以写,我用不了那么多。
我就不写了,早没做作业的习惯啦。他挠挠头笑。
习惯可以改的,我以前也不做作业。我望着他,沉思了片刻说。
不会吧,你可是我学习成绩最好的同桌了,怎么也有不做作业的习惯呢?
以前不爱学习,自然就不听课不做作业,不然也不会这么大才上五年级。
我知道你十四岁,和我一样大。他有些坏坏地笑起来。
你看着更年长,比我高大半头呢,我回敬了他一句,将板凳往外移尽量远离他。
威却不见外,探过头来看我做作业,全无素日的调皮透着一种认真与好奇,像一个学前班的孩子。看得久了他也试着拿起笔去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丢掉笔说太难了,不会!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想去做,否则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我目不斜视轻轻地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的大道理我听得多了,全是胡扯。威说着剑眉一挑两眼越发溜圆晶亮。
信不信由你,我刚上四年级的时候还是倒数呢,现在不也正数了。说完,我继续做作业,完全无视外界动静。
威见我不理他,倒乖巧起来,每每我做作业,他也会拉开架式,做些简单的习题,我心情渐好,他便开始和我说些他童年的趣事。他很健谈,见人爱笑,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副阳光少年的模样,但似乎很多同学有些忌惮他。我们坐在靠后门的最后一排,威贴门而坐,下课他会移动板凳,打开后门,方便男生出入。我生性好静,看他们从我身边往返走动好不厌烦。威察觉后放话教室后门永久性关闭不准任何人出入。班里调皮的男生嘘了一声,却无人公然反对,他们都是学校出了名的捣蛋鬼,能有这样的容忍确实少见。后门不开,相对安静了很多。但我还是越发烦躁,后排角落多年来一直是我这样的差生指定座位。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差生了,全班前十名的优等生,为什么还要被安排在各科老师歧视的后排?尽管我个子确实高,但学校一向不是按成绩排位的吗?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我们班主任金娣老师。金老师看了看我,似乎在用目光测量我的身高,犹豫了好久方点头同意。她调到小学三年了,竟然还没学会按成绩排位,难怪学校头一次按成绩分班,她就成了最差班班主任。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她是外地人,小城对外乡人的态度我深有体会。当我第一次听到班主任的名子叫金娣的时候,便猜测她是上海人。我见过不少上海人,包括我家周围现住的上海下放知青,女的名字里含娣字的占多数。后来,见到金老师本人更加确信无疑。看外表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白皙的面容,单薄的身材,表情严肃眉间似乎总有一团化不开的忧郁。她相貌一般,只是同样的卷发在她头上便有一种时尚感,而非小城一些妇女的鸡窝状。另一个特别之处,是她的服装虽然朴素如常,但搭配起来总有一种淡雅不俗的感觉,似乎随时都有一股清香弥散开来,然而这样优雅的女子年过三十却依然独身未婚,这在那时的小城也算是异类了。更令人不解的是她原本是高中教师,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小学。
在班主任的语文课堂上,也就是我和威同桌二十天的上午。金老师喊我起立把我往前调了两排,位居正中,并正式认命为班长。对我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控制不住喜形于色,等坐稳新座位才想起威的感受,迅速地回头一看。我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一位男生,威微垂着头,秋季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在他的肩上,他面色凝重有一丝寒意。
调整新座位的第三天,我尚未从喜悦兴奋的心境走出,便发现这一切其实只是校园噩梦的开始。那天班级特别安静,从我踏进教室的那一刻,所有同学的目光刷地集中在我的身上,这绝不是幻觉,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眼睛像舞台聚光灯一样聚焦于我,我走它走,我停它停。我莫名其妙,直到看到我的课桌上的一堆垃圾,在同学的集体暴笑中恍然大悟,我成了别人作弄的对象。我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抬起头,一眼看到后排的威,他正含笑看着我。我怎么也不相信会是他,同桌二十天,他只有谦让从未无礼过。我站了足足有一分钟,调整好情绪,说有同学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提,我必然虚心接受,请不要在课桌上倒垃圾,这样会破坏其他同学的学习环境。说完,我动手收拾课桌,无心再理周围的嘲笑声。
次日我紧张地走进教室,目光径直落在我的课桌上,干干净净,明亮得如一束光照驱散我恐慌低落的情绪。
课间十分钟休息,我素来不爱活动,一般很少会离开座位,只是伏在桌上稍作休息,忽然感觉身后的课桌压挤过来,回头一看,威和两个男生正双手推桌向我挤来,确切地说不是向我,是向我的同桌男生晗。晗成绩中上,是班级干部。他善于平衡,和班里好差生关系都不错,因此我猜测威骨子里还是针对我,只是借着和晗打闹的名义,这样对我也有利,不然他单独对付我,那我还怎么在班里呆。不管是过于友好还是欺负有过,男女生之间纠缠不清总归是有损名义的事。我可以是差生,但决不是坏女孩,哪怕只是误会我也无法容忍。
中间一排是两桌合并,共坐四人。另两位出去了,剩下我和晗被挤得动不了身。幸好我原本瘦弱,晗又个高块头大,真正受苦的人其实是他。但他并不恼怒,微微含笑。一直在劝说威他们别闹了。可是威他们玩得正开心,上课铃响了,依然不肯罢休。我们被挤在中间,另两位同学无法入座,后排的同学也因威占了位置无处可去。班里一片哄乱,以至数学老师无法正常上课。其他班级干部去把班主任金老师喊来,金老师先是平心气地耐心说教,威只是冷冷地望着她一言不发,这下金老师气坏了,音量提高近乎颤抖,命令他立刻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威动也不动,眼睛盯着金老师越点越近的手指,直至指尖近在额头。两个人一下僵住了,空气瞬间凝固,是金老师挥手一掌击在威的头上,还是威一把扯开金老师的手?大家紧张地期待着。数学老师及时地出现在两人之间,说老师做每一件事都是为大家好,就算现在不明白,长大了也会懂的,多听老师一句没有错。
威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我听你的,不是她!
金老师浑身抖了一下,转身疾步离开教室。我望着金老师瘦削的背影,忽然有一种自责,如果她不帮我调位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屈辱。
我没想到我的调位对威的影响这么大,可能我早已习惯了被人无视甚至轻视的环境,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不再是差生,我是班长,每做出一个决定不仅要考虑自己的感受更要顾及他人的想法。我想是不是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告诉威,我调位并非他不好,而是因为我受够了坐后排被歧视的滋味。可是这样不等于直接说他是差生吗?除非我回到原位,或者把他一起调到现在的位置上,但这两样都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既然无法改变只有顺其自然,我默默地静候威对我的报复,然而一周过去了威始终没有找我的麻烦,似乎完全把我忘记。
秋未冬初,枯叶飘零,随风旋转漫天飞舞。我眯起双眼,一路小跑想都没想就推开紧闭的教室门,不料上方蓦地落下一包垃圾,砸得我灰头土脸,活像一个小丑在同学们的尖笑声中狼狈不堪。我气急败坏地跑去办公室,金老师惊讶地望着我,急忙帮我捏去头发上的纸屑树叶,对这一帮淘气男生聚集的班级,她一个柔弱的外地人有什么办法。她再三叹气,以后不到上课时间,老师不进教室的情况下你都不要进。金老师说着帮我拍打衣裤,尘土飞扬中,我隐约看到她有泪落下。
威和班中那帮淘气鬼越来越无法无天,终于爆发了新年级第一次集体破坏行动,他们把班级所有的桌椅玩杂技似的全部堆放一起,举行罢课。那一次金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忍不住声泪俱下,却没有一位同学敢上前移动复位桌椅。后来校长出面才制服了那帮孩子。五年级后期,中考越发严格,又新兴了私立中学。差生更没了约束,好坏都只有私立中学这一条路了。淘气们损招想尽,最后连教室后墙也挖了个大洞,真正做到自由出入,不想学随时可从后墙大洞溜之大吉,方便得很。
威打架斗殴无所不为,离同桌时的形象越来越远,但他始终记得我曾经是他的同桌女生,总会以他特有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不寒而栗,无处躲藏。既然已经无法同桌,那就以同行的方式继续。他常常会等我放学,然后一直尾随在我身后,时不时洋装踢我一脚,脚尖保持在似碰非碰的恰好距离。人群之中让我极为难堪,尤其怕路上遇见熟人,让人家看到一个半大男孩这么跟随着我像什么样。威似乎看透我的心理,故意跟到我家门口张牙舞爪地做鬼脸,有几次险些被我父母看到。后来发展到在学校也寸步不离,有时候会一直跟我到厕所门口并在那里等候,这让我深感羞耻,为了避免上厕所,我一天基本很少喝水。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不敢向后看他,更不敢看周围人的脸,只是不断地低下头去,恨不能遁进土地逃走。直到有一天有位女生好心问我究竟知不知道威常常在身后紧跟我,我闻言未及说话,失声痛哭。她吓了一跳,抚摸着我的肩安慰我。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汹涌而出,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掏空击垮。许久,哽咽道,我除了装着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我真是受够了,恨透了他。
同学劝我告诉老师告诉家长。我说老师没有办法,家长我没胆说,我从小成绩不好,所有的错都是我的,我说什么父母都不会相信的,再说现在是一位纠缠不休的男生,这个问题更说不清,比成绩差更恶劣更不可饶恕。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他这样纠缠你究竟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我要求调位伤了他的自尊吧。
就为这点小事,不可能吧,都快一年了。
看,你都不信,谁还会相信我的话呢?
我说着,泪水又滚落了下来,擦拭不绝。别伤心了,其实他可真帅,说不定他喜欢你呢,她深思了一下便否定了,若是喜欢为什么天天在背后踢你羞辱你呢?人家追女朋友可都是送花送礼物的。
自觉学习的孩子是少数,更多的孩子需要引导,这就需要更懂教育而只懂分的老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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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师都会这么想这么做,那学校将真正是孩子们的乐园。谢谢彩蝶飞舞,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