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旧】马桶的旧日时光(征文·散文)
春到江南,风变得柔和,空气里都带着甜味。樱花落了桃花儿开,忽晴忽落的细雨过后,杏花也就挂上枝头。广阔的原野里,阳光下青青麦苗笼着薄雾轻烟。河道边上,杨柳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摆,燕子和黄鹂在草丛与树林间欢快地飞舞,不时发出呢喃和欢唱。
这时候一队送嫁妆的队伍,正走在春日的田野里,十杠嫁妆,十里红妆,像是一条红色的龙,蜿蜒腾跃着一路鲜红与喜庆。红雕床、红衣柜、红板箱、红衣架、红祭盘、红饭桶、红碗桶、红脚桶、红腰桶和红马桶……红色的器物,预示着红红火火的日子。阳春三月,是江南人家嫁娶的好季节,天上红阳、树上红花,地上红妆,天地人都流光溢彩。
这样体面的风光,我无福消受。我与老妻结婚时,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对当工人的小夫妻,窘迫而贫贱。别说是十里红妆,就是十步也担待不起。接嫁妆那天,我借来一部苏联的拉达牌红色轿车,装上妻子娘家准备的两只红色樟木箱、几床红被头,还有两洗脸盆的红边碗,就算穷工人,也要红红火火地过日子。临行了,丈母娘拎来一只红色的马桶,说这只子孙桶要带上,有了子孙桶,人丁兴旺。马桶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红色洗澡盆、洗衣盆、脂粉盒。
我和妻子一起谢绝了丈母娘的好意。对她说:妈呀,你看我们住房都没个鸟巢大,这些盆盆罐罐的没场搁,我们家里有卫生间,再弄个马桶也多余。再说了现在时兴计划生育,你有再大的本事,政府就让生一个。丈母娘是个开明的人,给我们一番话说笑了,等我们走了,就把盆盆罐罐和手里拎着的马桶堆上了老房子里的三层阁。
旧时江南,马桶又叫子孙桶,呈现鸭蛋椭圆形,是个神圣之物,维系着一个家族的生育大事,在所有嫁妆中是最重要的器具。马桶盖上,刻压着一圈“子孙绵延”的纹饰,有的还刻有莲花和石榴花图案,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孙。普通百姓家的马桶是通用的,既可用于生育也可用于便溺。大户人家另有一种专门的子孙桶,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用于分娩,下层准备热水。旧时,江南女子是站着生育,两手向上拉着一根木杠,两腿分开站立,婴儿出生就在子孙桶里洗去母液,因此,江南俗语里有“红脚桶投胎”的说法。
马桶如此重要,在嫁娶中就格外被江南人家重视。江南旧俗,陪嫁的马桶要在天亮前,由小叔子或堂小叔子在天亮前悄悄挑走,马桶里装着花生、红枣、桂圆、五谷种子,其他的嫁妆和新娘的花轿要沿着马桶小叔的足迹前行。马桶要在迎亲的队伍前先期到达夫家,寓意早早生育,而且要生个儿子。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嫁给我的小姑娘,也成了年近六旬的老太婆,儿子也娶了媳妇。那只原本要陪嫁的红色马桶,却还没出阁,静静地躺在阁楼的角落里,成了“老处女”。现在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和旧时风俗的渐渐淡去,这只红马桶或许永久失去了再次风光的机会。
其实,我婉拒马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自小生长在北方海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都是在北方求学、当兵,从没见过马桶这玩意。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随了母亲回到江南故乡。刚转业回来,一时还没有安排工作。那是年轻,血气方刚,一身的劲没处使,就拆了一家老小的棉被、棉装去清洗。
那时,天地还没有被工业污染,天是蓝蓝的,水是清清的。我家居住的小渔村,鱼塘如镜,小河清晰见底。姑娘、媳妇蹲在水埠头上洗衣,老阿姨们就着流水汏菜、淘米。我则抱了白生生的被里,花花绿绿的床单在河畔漂洗。哗哗的水声、水滴点起的圈圈涟漪,让人心生说不出的愉快。
这一天,我又在水边漂洗棉衣,对岸依旧蹲满了洗衣、汏菜、淘米的女人。忽然间,我看见一个老太太,一手拎一只马桶出现在下游的河埠头上。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马桶斜躺着丢进水里,然后就用竹刷子,唰啦唰啦洗起来。天呀,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淘米洗菜的,怎么可以和涮马桶的在同一条河里?我被惊的眼珠子差点跌进小河,预想着女人们会发生不期而遇的战争,但等我将眼光投向那些汏菜、淘米的姑娘、媳妇时,却见她们毫不在意,依然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再自然不过。
回到家,我把见到的一切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江南长大,自小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明白了,江南自来风俗如此。可我一时接受不了。自此,再也不去河边洗衣了。和妻谈婚论嫁后,想到自己的媳妇今后也会像别人家的老婆一样跑到河边去倒马桶,我想想都堵心。所以,我早早就对妻说了,你娘家陪嫁的大盆小盆还有马桶就免了吧,咱移风易俗,不要那些玩意。这事,要是放在别人家,那就是逆天的事,搞不好婚姻都要黄了。算我幸运,妻子和丈母娘都是通情达理的开明人。至今,江南那木质的传统马桶也没走进我的生活里。
母亲告诉我,江南人用马桶跟开凿大运河的隋炀帝有关。民间相传,一千多年前,隋炀帝当了皇帝后,从京城洛阳数次下江南。一是督建大运河,二是看扬州琼花。他穷兵黩武,律法严酷,爱好女色,荒淫无度,是个有名的昏君。他每次南下,都穷奢极欲,抓丁派役,如同扒下江南民众一层皮。
老百姓痛恨在心,想看法儿泄愤。有个有心的工匠,就暗自目测了隋炀帝的胸围尺寸,并根据他圆肥的体型和身上的紫红袍、玉带、冠冕等,做成一只腰鼓型的便桶。这个便桶有盖、有箍,漆成红色。江南的老百姓,把对昏君的仇恨全倾泻在便桶上。他们把便桶当昏君,每日几次骑在昏君头上拉屎撒尿,十分开心。他们还把便桶,暴晒在阳光之下,让老天看看这个暴君的黑肚肠。
不过啊,造化总是捉弄人。这种便桶被隋炀帝的宫女见到了,她们觉得这玩意实用又有趣,就在民间买了带回江都行宫。隋炀帝见了十分喜爱,立刻命人用玉石加上金箍,仿造了一只,供自己使用。他还将美丽的琼花放进便桶之中,让自己出恭后的屁股熏染花香。
江南百姓晓得了,气得天天咒他不得好死。后来天下大乱,北方起义,南方造反。隋炀帝被乱军包围,仓皇之中被乱兵勒死,脑袋被人砍下,就插在马桶口中,拎上大街示众。于是就有了江南特有的歇后语,龙头落虎口——惨了;站在马桶上发威——臭人一个。据说,隋炀帝是站在马桶上给人勒死的。
隋炀帝死了。江南百姓讥讽为“龙头落虎口”,这是因为马桶本名虎子。元人陈芬在《芸窗私志》中写道:“客问曰:‘溺器而曰虎子,何也。’答曰:神鸟之山,有兽焉,名曰麟主服众兽而隙百邪。此巨兽欲溺,则虎伏地昂首,麟主于是垂其背而溺其口;故溺器名虎子也。’”因为麟兽骑在老虎身上撒尿,老虎用口接着,所以便器变叫做虎子。到了唐朝李渊开国,因为四皇子李元霸属虎,小名虎子,为避讳,民间将便器改称马子,马桶的称号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为啥要把“虎子”改作“马子”,而不是“牛子”、“驴子”?你想想“马马虎虎”这个词,或许也就释然了。
在渔村住下之后,我慢慢发现,刷马桶这事绝非老太太拎到小河边那么简单,它还是那个时代少有的不受单位管制的自由职业之一。在将近四十年前,中国还是一个“单位社会”,每一个就业的人都要受制于一个或集体或国营的单位,离开单位你将寸步难行。但刷马桶是个例外。每天清晨,那声“刷马桶来——”的吴语吆喝,悠扬里透出自在。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推着特制的长板车,一路吆喝着,一路从小巷人家的门口将红色的马桶拎上车,那动作优雅而熟练。刷一只马桶只收几角钱,是个苦脏累的工作,可是一个早上收上三十多只马桶,两位老人家一天的工钱,在那个月人均三十几块钱的年代,也算是中等偏上的收入了。刷马桶,或许是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岁月里,仅存的行当,也许还开创了“单位体制”下自由职业的先河。
我家没有马桶,母亲家里也没有。儿时,我到南京外婆家玩,外婆是南京土著,家里有马桶。江南人家的马桶,大多放在床边阁楼的楼梯下,中间用一块遮羞的帘布隔开。千百年来,马桶伴随着江南人家生活、生育,人们坐在马桶上读书、看报、剪纸、纳鞋、缝补,抽烟……南京的小娃子甚至喜欢在马桶上吃东西,说得夸张点,马桶在旧时,就是江南人家的休闲中心。
马桶不仅用于百姓的日常生活,关键时刻,它还是克敌制胜的武器呢。儿时,我曾听大人们讲起一个故事。解放前,我外婆是个聚族而居的大家庭的长媳。我外公的四弟,是个南京城里的中共地下党员。在解放大军发起渡江战役前的一天,四外公正和他的同志们在家里商量接应解放军的事情,突然有几个特务,不请自来,砰砰地敲响院门。前门临街,后门是河,同志们没法突围。危急时刻,正在烧饭的外婆急中生智,她搬出两个马桶,让他们坐上去。自己又拎了一个急急奔向门前,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故意与推门而入的特务撞个满怀。她把马桶顺势一摔,屎尿撒了一地,顿时臭气熏天。特务一边瞪眼骂她,一边向屋里张望。外婆陪了小心说:“对不起,家里这几天闹痢疾,我听到敲门,还以为是收马桶的。”特务果然看见家里有人蹲在马桶上,大骂了几声晦气,悻悻地走了。马桶,这百姓家的寻常器物,还当了一次掩护革命的“功臣”。
马桶,不仅在隐蔽战线派上用场,它还真的上过战场。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南京保卫战中,中方司令官唐生智将军动员了中国最精锐的由德国人训练装备的委员长特别卫队——中国宪兵部队,并就近紧急征用了一百多个百姓家的马桶,装满炸药放置在七桥瓮防线上。日本军队深知这是通往南京的战略要道,不敢用重武器进攻,怕引爆了这一百多个马桶炸弹,断了进城的桥梁。这一仗,我军借助地形优势,以牺牲五十多人的代价,击毙了一千多名日寇。日军不得不丢下大量尸体撤退。
就在战事激烈进行中,蒋介石为保持嫡系实力,大骂唐生智擅自动用委员长特别卫队,并责令他从七桥瓮防线撤退。中国守军撤防,日本人乘机越过七桥瓮防线,占领南京。二十年后,曾指挥七桥瓮进攻战的日军梅村师团长回忆:中国守军有着坚忍不拔的作战精神,他们隐藏在秦淮河桥下的爆炸痛,简直是粪桶雷,这种心理战让我们寸步难行……我在战斗中不仅胳膊被砍伤,军刀也被中国守军缴获,使号称天下无敌的梅村师团无颜见主。
七桥瓮保卫战,吓退了日军,保住了七桥瓮,却因为主帅的昏聩,最终没有挡住日寇的进攻,没有挡住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战后,蒋介石把南京失守的责任一骨脑推给唐生智将军,其实,他自己才是战争失败的罪魁祸首。
外婆的娘家是市郊的菜农。在日军占领南京前,外婆带着一家老小匆匆忙忙逃到了乡下,由此躲过一劫。
如今,改革开放四十年过去了,江南小城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着城乡文明程度的不断提升,环保意识日益深入人心。先是小河边上树起了“禁止倒马桶”的警示牌,后来在公厕的山墙下,修了装有水龙头的刷马桶水池,再后来,我曾经居住的渔村变成了农民公寓,鱼塘上盖起了高楼大厦,弯弯小河成了行人的柏油街道。家家户户都有了现代化的卫生间,陶瓷的抽水马桶代替了旧式的木质马桶。居民区里再也听不到“刷马桶来——”那别有一番风味的吴语吆喝声。
时代变了,生活好了。姑娘们的嫁妆变成了电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空调机、小轿车……十里红妆成了岁月的记忆、老奶奶嘴里的故事。马桶成了古董,新婚的小家庭里早没了它的位置。刷马桶的职业,也渐渐隐入了历史的烟雨之中。
作于2018年4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