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传奇》
　　
　　 一
　　 南下的列车轰隆隆地向前飞驰着。车窗外的景物，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后退去，有些模糊，依稀看得见轮廓。车厢里，没钱的那些旅人，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上半身睡得东倒西歪，脸上挂着一副落魄相。也有甚者，咧着嘴巴，嘴角上流着口水，睡梦中喃喃自语着。有钱的主儿，多出了几倍的价钱，买个软卧，正舒舒坦坦地蒙头大睡。
　　 天微微亮。杨梅惺忪着睡眼，望着车窗外退了色的黒暗。渐渐地，天色变得亮堂起来，这是仲夏的一个平凡的早晨。这个季节，昼长夜短，天色亮得格外地早。六点钟光景，晨曦早已染红了东边淡蓝色的天幕，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山的那一边冉冉升起来，仿佛在东海里刚刚泡了个澡，透着热乎乎的湿气。那红色，便成了湿漉漉的红，带着几分闲适的慵懒。
　　 无所事事。杨梅从身旁的小茶几上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翻开来看着。这是一本《读者》，临上车前，杨梅在报刊亭买的。一路上，几天几夜的车，想着也是无聊，稍带一本，借以打发车上难挨的时光。
　　 “盒饭，盒饭。十元一份。”服务员推着餐车，穿过窄窄的过道，一路向人们吆喝着。
　　 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了进来，车厢里流满了阳光的溢彩。这一刻，服务员成了上帝。购买盒饭的人们争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递过去。服务员乐不可支地笑着，一手收钱，一手递过盒饭来。
　　 杨梅打开小茶几上的塑料袋，拿出最后一盒方便面。这是杨梅第一次出远门，在广州打工的丈夫电话里左叮咛右叮咛地嘱咐说，上车前买些水果，矿泉水，方便面带着，列车上的东西贵得像抢人。一路上果不其然。乘坐长途列车的人，如果事前没啥准备，饿了，渴了，因没有地方可买，列车员便倚仗着天时地利，对饥不择食的人们漫天要价，价格往往是商店里的两三倍。杨梅望着最后一盒方便面，心里寻思道，快到广州了！想着就要见到两年未见的丈夫，杨梅不由得欢喜起来。她撕开方便面的盒子，把调料倒了进去，然后捧起盒子，向供开水处走去。
　　 不一会儿，她捧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盒回来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水的热气升腾起来，一张俊俏的鹅蛋脸在白色的雾气里透出几分的妩媚。邻座的男子，目光刚巧落在她的脸上。
　　 她款款地向她的座位走来。那男子把双腿向一旁侧了过去，为了方便她落座。那一瞬间，杨梅莞儿一笑，露出了一双浅浅的迷人的酒窝儿。那男子的心，刹那间变得温润起来。杨梅倚着车窗坐下来。那男子手里拿着她的《读者》，笑着说道：“你的书，我看看。”
　　 杨梅冲他淡淡地一笑，“你看，你看。”
　　 平平淡淡的生活里，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有时候也会产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一笑，无疑地拉近了这一对陌生男女间的距离。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开来。对于陌生的男子，杨梅向来都很谨慎。今天不知怎么地，杨梅破了例。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表现得比女人大方。
　　 吴启明看着扉页说道：“杨梅，多好听的一个名字。让人听了，口里马上酸溜溜的，像含了一颗杨梅。”
　　 《读者》的扉页上写着杨梅的名字。杨梅是个喜欢读书的女人，但凡是自己的书，都习惯了在扉页上署名，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吴启明的话挺逗人的。杨梅听了，扑哧一笑，说道：“我出生时，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家乡满山满洼的杨梅林，挂满了红艳艳的杨梅。我父亲对我母亲说，女孩儿，就叫杨梅吧！”
　　 吴启明笑道：“你的名字挺有意思的。猜猜我的吧，吴启明，什么意思？”
　　 杨梅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启明，源于启明星吧！那是日出以前，东方天幕上最耀眼的一颗星星。”
　　 吴启明笑声朗朗地说道：“你真聪明！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顿了一顿，看着杨梅，慢悠悠地又往下说道：“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长到两岁时，还没有名字。我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都不会取。有一天，我的姑父到我家去。我姑父是一位教书先生，得知我还没有取名时，便晃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间，生出一个主意来。他对我父亲说，还没取名，又姓吴，就叫吴启明吧！”
　　 杨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乘这当儿，她瞥了一眼吴启明，心里琢磨着，他该有四十岁了吧！倘若他姑父还健在的话，该有六十多了吧！不过，也说不准，或许已经不在人世。自己也是一名教师，深知做教师的苦楚。据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教师或多或少都存在心理疾病，所以教师往往不长寿。几十年如一日，好不容易熬到了六十岁，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好好地歇口气了。谁知，这口气还歇不到三年五载，一撒手，两腿一蹬，闭了眼，便永远地歇息了！很多的话在头脑里打了个盘旋，杨梅方才说道：“你姑父真是个取名的高手，退休了吧。如今城里时新开取名馆，他应该去城里也开一个，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新行业！”
　　 吴启明微笑着说道：“你这是外行人说内行话，望文生义罢了！取名字也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它和高深莫测的易经有关，不是谁都可以开取名馆的。”
　　 关于取名的学问，杨梅全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也是一知半解。听吴启明这样一说，她一时语塞，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吴启明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可惜我姑父没赶上这个好时代，还没到退休享清福的年纪就逝世了。”
　　 杨梅听了，心里不免有了几分身世之感。她默默地坐着，脸上露出了凄然的一笑。一路上，两人时断时续地聊着。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列车已经进站。人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有的踮起脚尖儿，有的站到座位上，从行李架上往下拾掇东西。然后，大包小包地扛着，往门口处走去。车厢里一时闹哄哄一片，纷乱而拥挤。车停了，人群潮水般地汹涌着往外挤。一拨走了，又走了一拨。过了一会儿，车厢里的人流失了不少。
　　 吴启明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藏蓝色的行李包，拎在手里，望着杨梅说道：“走吧!”
　　 杨梅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拉住自己的旅行包说道：“我自己拿。”
　　 吴启明也笑了。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包，说道：“包里面有宝贝！我像个骗子？”
　　 杨梅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干脆一言不发。两人一前一后，跟随在潮水般的人流里，向出口处走去。
　　 杨梅坐在距火车站最近的宾馆门口的椅子上，那是一个醒目的位置。杨梅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等待丈夫来接她。一坐就坐了两个多小时，始终不见丈夫的人影来。心里不由得发慌。连播几次电话，对方一直关机。杨梅心里想着，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情，被耽搁了，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吴启明默默地陪着她坐着，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便信口开河地说道：“李灿太不像话了，你大老远赶来看他，他却不来接你，电话还关机，我看他没安好心！”
　　 杨梅听得心里一怔，很尴尬地说道:“或许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即便临时有事，也该给你来个电话。”吴启明替她愤愤不平道。
　　 杨梅听得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说句实在话，吴启明的话说在了杨梅的心坎上，贴心贴己，如同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可是，话得说回来，作为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两个谈话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的陌生人，他是不是管得太多太宽了！杨梅想替自己的丈夫辩解，却发现自己心虚气短。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自从上了火车到现在，已经两天两夜，丈夫一个电话也没有来过。这一切，坐在邻座的吴启明都看在眼里！杨梅胡乱地想着，一颗心忽然往下一沉。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两年未见，丈夫的心是否还停留在她的港湾里，她不得而知，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
　　 看看天色已晚，杨梅决定就在那个酒店住下，她对他说道：“你呢，你到哪里去？”
　　 吴启明笑嘻嘻地说道：“身似浮萍，来去无踪。我是一个流浪惯了的人，喜欢到处看看风景。哪里有风景，就在哪里停下。今天就不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梅见了他那种神情，心里竟有些不好受。她揶揄着说道：“你今天遇到风景了？”
　　 “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天天都能遇到风景。不过，也说不准，今天没碰上，或许明天就能碰上。”他嬉皮笑脸地说道。
　　 当晚，杨梅就在那个宾馆住下。吴启明住她的隔壁。杨梅从来没有旅行过这么远的路程，早已累得不成人形。瞌睡遇到了枕头，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吴启明约她一块儿到宾馆八楼吃早餐。这是宾馆的最高处。餐厅的四周，是四面透亮而又厚实的玻璃墙。玫瑰色带皱褶花边的落地窗帘，皱皱地挂在玻璃墙上。早晨的阳光泻了进来，时候尚早，光线幽幽地泛出黄黯黯的光泽来。餐厅里摆着许多张藤条休闲茶几，每张茶几旁摆放着四把藤条椅子。里面坐着几个人，零零星星地，都在漫不经心地用着早餐，神态极为闲适和优雅。大厅里缓缓地流淌着舒缓宁静而又让人愉悦的轻音乐。杨梅坐在一张靠窗的茶几前，拉开窗帘的一角，眺望着外面的世界。淡淡的雾气里，一座刚刚睡醒的城市，看似沉寂宁静，实则静水深流，繁华的背后隐隐地露出掩饰不住的躁动和不安。
　　 吴启明用托盘端来了早餐。这是自助餐，中式和西式的餐点，物种丰富，应有尽有。杨梅心里有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味同嚼蜡一般，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两人坐电梯下来，回到杨梅的房间。两人默默地坐着。丈夫一直没有来电话，杨梅的心里惶惶然起来。她走过去，打开电视，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凄惶，不想让吴启明看出来。她心里有点纳闷儿，自己竟然会在意一个陌生人对自己的感受，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手机铃声在发出一阵呜呜的振动声后，传出了游鸿明浑厚而富于磁性的歌声。杨梅飞快地打开身边放着的一个白色的小包，拿出手机一看，仿佛得了件稀罕的珍宝，忧伤的脸上透出兴奋的光芒来。她接了一会儿电话，然后，匆匆地向吴启明道了别，拎着旅行包，噔噔噔地下了楼，满心欢喜地去见她的丈夫。
　　
　　 二
　　 两年不见，自然是小别胜新婚，两人着实恩爱了一番。
　　 李灿在一家玩具制造厂上班。从最初的一名普通员工，一步一步，奋斗到今天的一名车间主任，实属不容易。李灿告诉杨梅，他现在的月薪相当于杨梅半年的工资。杨梅为自己的丈夫骄傲着。
　　 俗话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没过几天，一桩祸事找上门来。那天，刚吃过早饭，李灿出门去上班。杨梅收拾了丈夫的脏衣服，正坐在门口的过道上洗着。七月末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整座城市。空气异常的闷热，没有风。杨梅平时很少流汗的。那时候，她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子，挂满了汗珠子的脸上，流淌着没完没了的幸福。
　　 突然间，一个挺着大肚腩的孕妇闯了进来。圆圆的苹果一样的脸庞，白皙而俏丽，一双大花眼瞪得老大。她的身子显得很笨重，像个北极熊。见了杨梅，也不问姓甚名谁，劈头盖脸地问道：“喂，你就是李灿的老婆杨梅吧？”
　　 杨梅吓了一大跳，问她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她冷笑着说道：“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李灿和肚子里的孩子认识我。”
　　 原来,丈夫李灿和眼前这个名叫汪艳的漂亮女人早已勾搭很久。李灿曾对汪艳许诺说：只要汪艳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他就和她结婚。如今,汪艳已有身孕七个月，他们曾到医院做过B超，额外给了一笔小费，医生便告知结果。如今这社会，金钱无所不能，有了钱，医德算什么东西！得知汪艳怀的是男孩，李灿对汪艳恩爱有加。可最近，他又反悔了。他说，愿意给汪艳两万块钱作为补偿，要她生下儿子后走人。
　　 汪艳嚷嚷着对杨梅说道：“我给他生儿子，不是为了钱，我喜欢他。倘若一个不相干的人，别说才两万，就是给我两百万，我也不愿意。”
　　 杨梅听她说完，如五雷轰顶，顿觉天旋地转。汪艳在时，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待汪艳一走，杨梅两眼发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杨梅醒了过来。巨大的悲痛和莫名的耻辱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继而吞噬着她。她的心在滴血！她强撑着自己，洗完了丈夫的衣服。一件一件弄平整了，晾在阳台上方的铁线上。
　　 傍晚时分，杨梅一边做着饭，一边想着心事。她的心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哀伤，却不能与人言说。切菜时，稍不留神，切到了左手的大拇指。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杨梅找了个创可贴贴上，继续做饭菜。她心里想着，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顿晚餐了。
　　 李灿回来时，喷香的几道小菜已经摆上桌子。他一进门，便笑着说道：“有老婆在身边就是好，下班一回来，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饭菜。平时，一个人累兮兮地回来，冷锅冷灶的，非自己动手不可。”
　　 杨梅没有搭理他。她盛了一碗饭，摆到桌上，拿来一双筷子，搁在饭碗上。然后坐在桌子旁，脸色阴沉，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望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肌肤相亲多年的男人，忽然间感到，他对于她，竟然是那么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