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沸腾的山庄(小说)
初冬的太阳慵懒地挂在当空,照在这片宁静安谧的打麦场上,有几分狡黠和暖昧。半躺在麦桔垛上的老汉有些恼火,他不时用长烟袋驱赶在周围觅食的鸡鸭,这些鸡鸭并不长记性,刚刚驱散开,不一会又围拢来。老汉终于耐不住了,闭上一只眼,用一只手挡在额前,打量了一下日头,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在草堆后解下宽大的棉裤,撒下一泡尿后,倒背着双手,慢腾腾向冒着炊烟的村庄走去。
一连三天,老汉都是这样早晨喝碗锅巴粥,就来打麦场晒太阳,躺在麦秸垛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吸一袋烟,但是打麦场上到处都是草,天干火燎的他怕放了野火,那杆三尺来长的旱烟袋除了用来驱赶鸡鸭,其实并没有发挥它的作用。直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老汉擦了擦挂在自己那只瞎眼上的泪水,这才有滋有味地过了一把烟瘾,算是对这杆形影不离的老烟枪作了点补偿。
五天前,当魏狗子带着桂花私奔到广东去的消息传到独眼老汉的耳朵里,独眼老汉一时气得七窍冒烟,他在家里捶胸顿足,结结实实骂了两日两夜,几乎将他一生的积累——所有的“詈辞”都翻来覆去炒了又炒。到第三天头上他开始沉默了,一句话都不说了。早晨吃碗稀饭就去打麦场,晌午再吃碗稀饭、吸袋烟就开始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再去打麦场……
这一系列的突发性事件,急得桂花婶子像热锅上的蚂蚁样六神无主,她一边苦于打听魏狗子和桂花的下落,一边又为独眼大叔这几天古里古怪的行径担忧。老头已逢花甲之年了,身子骨经不起这般折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几天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晚上煮几个荷包蛋端过去,第二天再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但是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她得想办法解开老头子心中的那个“结”。
门虚掩着,桂花婶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独眼老汉并不像往常一样睡在床上,而是披着棉袄坐在火笼前,火光映照着他满脸的泪水,此时正跟那杆老烟枪较劲。桂花婶子将那碗正冒着烟的荷包蛋放在他面前,刚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就被他抬起的右手制止了。两个老人相对无语,默默流泪,多少辛酸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就让这泪水如同岁月的河流汨汨而出。
一
这地方名叫靠山庄,因靠近中原第一大名山——桐柏而得名,庄内住有一户姓魏的人家,世代靠养蜂为业,解放前曾富甲一方,近远闻名,据说这家的主人曾将自家收获的蜂蜜卖给了驻扎在汉口的日本伤兵,因此得了个“汉奸”的罪名,土改后惧怕人民政府的追究,自个儿服毒自杀了,他的婆娘唯恐受到株连,改嫁远走他乡,自此音讯杳无,只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娃崽在靠山庄,名叫魏大业。
说起魏大业这个姓儿,靠山庄的人都知根知底,自幼失去父母双亲,还背了一个成份不好的罪名,靠山庄里没一个人敢拿正眼看他,都放在心里可怜,只有东头的老支书(他那时还年轻,约摸20多岁光景)时常摸着他的脑袋壳说几句贴心的话。
那时候别家的孩子都能背着书包去上学,而他魏大业只有拿起鞭棍去放牛的份儿,懵懵懂懂熬到20多岁,又遇上文化大革命,因他本身就有历史问题,文革时每个村庄都要树立“坏典型”(那是斗争的需要)。顺理成章地给他加了几顶“帽”,把他当成了“活靶子”。白天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夜晚还得去那个打麦场挨批斗。
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有些遥远,有些不可思议,但凡年龄已超过50岁的人都能模模糊糊地忆起那段历史,那年头有理无理还真的说不大清白,魏大业摊上那岁月也只能忍受,在长期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下,他逐渐养成了一种倔犟、沉默、内向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个性。一个毛头小伙子每天挣10来工分,分值只划一毛三分钱,自然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年轻轻就患上了胃病。但他的骨子里有一股子不服输的东西,愈是得不到的、愈要发奋去追求,看见别个和他一般大的青年,从小学到中学,有的成份好,根子正还保送上了“五七”大学,可他连小学门槛都没权迈一步,心里憋得难受,就偷偷买来识字课本和钢笔,又从老支书那里要些作废的计工簿,凑在昏黄的洋(煤)油灯下,模仿别人的字贴,用洋火(火柴)棍排列学做加减法,偷偷躲在家里学,久而久之竟也粗通些文墨了。
为求得这点起码的知识,魏大业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在那个全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总有那么一些好事者跟他过不去,说他贼心不死,阶级本性难改,还在家里偷写反动材料,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一天晚上突然闯进几个基干民兵把他绑在打麦场的石磙架上,站也站不直,蹭也蹭不下,蜷曲着身子被批斗了大半夜。过后还给他带上三尺高的纸帽子,到处游乡,要他彻底交代反革命罪行,折腾了大半个月,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心里虽然不服气可上哪儿说理去?
钢丝车,走大路,半边屁股在外头!
钢丝车,走小路,半边屁股在里头……
伴着一声声童谣:人们伸长脖子迎来了70年代,靠山庄在年初忽然驻进了几个骑着钢丝车(自行车)的扶贫工作队。一天,老支书叨着长长的旱烟袋领着几个上面派来的干部走进魏大业栖身的小屋:“这就是我常给你们说的魏大业同志。”老支书用长烟袋把子指着他向其他几个陌生人介绍。他听见老支书这回没喊他娃儿,而改称“同志”,他有些惶恐,像是在梦中仿佛突然间长成大人,惊悸中又听见老支书说:“工作队的领导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查,核实。认为我们靠山庄过去确实犯有左倾路线错误,在你身上强加了很多不该有的罪名,现在你的问题已基本弄清,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经革委会研究决定,取消你的‘地、反、右’帽子,希望你能认清革命大好形势,不辜负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和期望。”
魏大业乍听这番话,怀疑自个儿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使劲地摇了摇脑壳,直勾勾地望着老支书。是的,自从他长这么大,谁跟他这样面对面说过这样公正的话?可以说,打他记事儿时起,就没有人敢拿他当人看,这么些年来,他就像一个患了不治之症、死不死活不活的传染病人一样,人们都不愿跟他沾边,今天,这老支书这番话自然让他激动地流出了热泪。
“小魏同志。”工作队里一位年纪稍大,领头模样的人接过老支书的话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听说你在自学文化,这很了不起嘛!这次我们带着党的扶贫政策,到革命老区,到你们靠山庄来蹲点,正是要找到像你们这样有理想、有干劲、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能有番作为的青年带头脱贫,你能不能为咱们广大贫下中农树立个榜样呢?”
“工作队领导的意思是,准备在我们靠山庄搞试点,开办一个大型养蜂场,考虑到你们家过去是闻名乡里的养蜂专业户,所以今天特地来跟你商量商量,准备由你来承包开办养蜂示范点,这一来是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发挥你家的一技之长;二来呢也可以给我们靠山庄搞点副业收入,激发更多村民养蜂的积极性。”老支书接过工作队领导的话,问魏大业有什么想法,魏大业还能有什么想法?他早已泣不成声,只说着感激的话:感谢党、感谢工作队的领导、感谢广大人民群众对我的信任和培养……
二
早春三月,万物复苏,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魏大业的心就好似严冬的冰雪覆盖太久突然受到阳光的普照开了冻一般,禁不住喜气洋洋。自从老支书带着工作队的领导找他谈话后,他就一直沉浸在这种愉悦中,还没等开春,他就忙活起来了,开始着手筹建养蜂场,以尽早实现自个儿多年来的梦想。
靠山庄地处桐柏山南麓,这里四季山青水秀,古木参天,原野山丘盛开奇花异草,一到春天散发一车诱人的芳香,庄内居有四百多户人家,林林总总依山而憩,他们除了种植水稻、小麦、棉花、油菜,还辅种一些玉米、花生、大豆。前些年提倡多种经营,村民们利用坡田旱地兼种芝麻、黄花、红薯、烟草等经济作物,一年四季都有各类花卉竞相开放,黄澄澄的一片,隔十里八岔就能嗅出香味。
走进花从中,就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蜜蜂在初绽的花蕾间串上飞下,寻寻觅觅、忙忙碌碌地传粉采蜜,跟这里的庄稼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养蜂,是靠山庄人祖祖辈辈留下的传统,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就跟江南人养蚕植桑一样,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么一手,只是近些年来政策不允许,年轻的后生们则显得有些生疏了。
这里,还流行着许多关于密蜂的传说,说蜜蜂属灵性昆虫,倘若谁家养蜂不好生善待,蜂王就会带着群蜂倾巢而逃,那么这个养蜂户从此走背运,甚至遭天灾人祸。而哪家突然飞来一窝蜜蜂,则会给这家人带来好运。据说,当年魏大业的爹开始收峰时曾跑来好几窝,他们家果然自此发迹了。后来闹土改,他们家的蜂群又不知不觉地飞走了。再后来这魏氏家族也就家道中落了。
这传说多少带点迷信的色彩,其实,“鸟择良木而栖”可能才是这些蜜蜂们的真正意图。靠山庄上了辈份的人谁都清楚,当年老魏家那几百只蜂箱都叫集体没收了去,至今还堆在公家仓库里,山里人迷信加之刚解放那阵子局势一直动荡不定,当然也就没有人再敢私自养蜂了。
“魏家主子是个大善人,那时谁家生的姓崽没喝过魏家送的蜂蜜呀!只不过是人走了霉运,他去汉口卖蜂蜜遇上了小鬼子打劫,砍竹子遇上了节巴。”靠山庄的老人们如是说。
“如今摊上好光景,魏家大业又要继承他老子的衣钵,这些年也真苦了这娃儿。”靠山庄的婆婆妈妈们念叨魏家的好处来,大概是缘于多年没喝过老魏家那么地道的蜂蜜了。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忘记了这话茬,凭心而论,有时遇见魏家小子他们可能想说点什么,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年头谁都知道“祸从口出”这个理。但是现在那层窗户纸既然被老支书在群众大会上捅破了,要是再缄默就好像对不住长在鼻子下面的那张嘴。
一时间,魏大业要办养蜂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通过这些婆婆妈妈的嘴很快传遍了靠山庄,庄稼人没别的能耐,都纷纷把自家空着的蜂箱捐了出来,老支书又组织劳力将老魏家被没收的蜂箱重新修钉了一番,没几天工夫就凑够了好几百只,整整齐齐码在打麦场上。
魏大业看到乡亲们对养蜂的兴致这么高,自个儿乐得浑身上下都是劲,虽说他爹死时他只有七、八岁,但也是记事的年龄,当然也就忘不了他爹那套过硬的养蜂技能,放蜂、收种、割蜜、封箱都很在行,他还请工作队的同志回城顺便捎来几本养蜂手册和养蜂技巧,理论加实践,个把月的时间就把个养蜂场摆弄得像模像样了。
这期间,魏大业把养蜂场当成了自己的家。日夜守候在蜂箱旁,刮风下雨,随时都有可能将迷途的工蜂吹得无影无踪,这些蜂群如同他的生命,只要天有不测风云,他就一箱一箱地把它们搬进仓库里,天晴了再一箱一地搬出来,有时睡到半夜突然风雨来临,他也不辞辛苦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起来搬运,好几次他被那些不知情的小东西叮得遍体鳞伤。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魏大业端着第一碗自产的蜂蜜请老支书品尝时,老支书甜得合不拢嘴:“好小子,比你爹的手艺还棒,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这一年,确切地说只有五个月的时间,魏大业为集体创收2300多元,这在当时的靠山庄算是个天文数字,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破这个记录,当老支书在大会上宣布这个消息时,会场上如同炸了锅般地沸腾了,庄稼汉们人人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魏大业能干,不是孬种!
初冬,蜂群归了窝,封了箱。魏大业又去找到老支书,提出了来年的养蜂设想,他向老支书建议明年开春再找木工增做500只蜂箱。扩大养蜂规模,多种油菜,增加蜂蜜采集来源,一可以提高蜂蜜质量,拓宽销路,增长收入,二能改善蜜蜂生存环境,延长工蜂寿命,老支书听着他的话头头是道,就眯着眼睛说:“好!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干!”
三
三年的光景,靠山庄整体经济水平翻了三番,工值从“辛辛苦苦干一天,买不起一包‘万山’烟(一种劣质卷烟,当时售价一角五分钱)”到一天工值(10分)划四角捌分钱,人均口粮从320斤跃到480斤,解放这么些年,靠山庄人才真正吃饱穿暖了,这里面除了老支书带领大家搞农田基本建设,兴修水利保证了农业大丰收外,魏大业的蜂场及时为靠山庄的经济注入了活力。靠山庄人心里明镜儿似的,都在背后津津乐道。然而,乐极生悲,正当靠山庄人沾沾自喜,也正当魏大业踌躇满志,准备甩开膀子大干时,冷不丁一场新的政治风波又席卷而来,举国上下忽又掀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上面又派了新的工作队来靠山庄割资本主义尾巴,和以往的运动一样,魏大业还是首当其冲,厄运和灾难又一次降临在他的头上。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那天,天气乌黑幽暗,还是在他栖身的小屋子里,还是老支书领着那几个工作队的干部,只不过换了一班人而已,这些人冲着魏大业气势汹汹地,就像他魏大业哪百辈子欠了他们三斗陈大麦似的。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操着满口当时流行的政治术语,无限地上纲上线,末了就像电影里钦差大臣宣读皇帝圣旨一样,诵述了一遍集体智慧的“结晶”,没等魏大业闹清是咋回事,一顶“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帽子又强行盖在了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