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预报的新寒流大约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路途，此时窗外安静极了。这与昨天傍晚就开始的狗叫声形成强烈反差。昨天吱哇乱叫的小狗走了，被楼下邻居“康萝卜”埋在那棵榆树下。
　　 昨晚的狗叫真是叫人心神难宁。傍晚开始，直到天亮都是它的声音。问题是它的声音总是在变化。开始听着是狗狗的惨叫，好象被人打折了腿或是腰椎的那种。去年就有一条小黄狗不知道被谁打折了腿，在楼前叫唤。中门二楼老冯休假回来的儿子听到了，跑下去为它包扎，还把它放在挡风处，白天几次送食送水。老冯不爱狗，只爱鱼。几乎天天去水库钓鱼，说“我拿的工资就是钓鱼钱”——他每月要拿八九千呢！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料，什么话都敢说。他当然有所依仗，他的母亲是曾经的英模，他的父亲是小城的第一代开创者。他不爱狗。他如果爱狗，估计整个楼都不能安宁了。我搬家之前住的门洞楼上两户各有所好：一家爱猫，一家爱狗。爱猫的比较专一，她家只养着一只蓝眼睛黑身子白尾巴猫，每天见她给猫换沙弄窝。爱狗的当时还没有明显症状，她的爱好在我搬出来才不断发展。最多的时候家里养9只小狗，弄得原来我二楼的对门邻居不胜其烦，把状告到单位，领导出面做工作，爱狗女士振振有词：我是爱心，你们应当支持都对。这都是流浪狗，我不收留，它们可能会饿死冻死呢！领导说，你的爱好没问题，但不能以骚扰别的住户为代价。最后好说歹说，把其中六七只拉到消防队关起来了。据跟她熟悉的师姐讲，她除了狗还养着一只大公鸡，进她家犹如到了动物园，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当然，我对这位的爱好也能理解。她早年离异，多年难嫁，独自生活的寂寞难挨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养点儿动物，起码平时有事情做，有爱心付出的对象了。假若说过去因为对生活理解太肤浅而对人爱心不够的话，那么现在把爱心奉献给这些同样孤独无助的小动物们，也算是一种修正与补偿吧。
　　 晚上的狗叫真是有点儿惨不忍睹。它声音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我被它打搅着，只好把注意力放在窗外，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而，那声音像是人在叫喊。这让我不断猜想，到底是谁在叫喊呢？前楼原来爱猫的老邻居？她早已不会被男人掳打了。她家男人过去身体好的时候，动手是家常便饭。后来因病行动不利落，想让他打都打不了了。“虎落平阳遭犬欺”，他现在靠女人生活，也得听女人摆布。我听女人讲过她的生活。男人的工资被劳资机关工作的大姑姐管着，女儿的学费以及现在全家的生活费，全靠她自己的工资。我说你大姑姐还不是怕你跑了不管她弟弟吗。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她以为把钱管住就能管住人啦。我笑，这不你还好好地守在家里吗。
　　 不是她被掳打，难道男人走了？又不怎么像。因为这声音只喊了那么一阵儿。再说，就是男人真死了，她也不见得能哭。男人半瘫在家10来年，她被“控制”守着那么些年，还怎么会为一个在她心里早就死了的男人哭呢？她也是遇人不淑啊！男人早年是小城有名的混混，什么事都干，还染上过毒瘾。他早早患上脑梗，或许就是年轻时胡乱弄事有关。老话说“不作不死”，他应当是“不作不病”。人们谈论起她男人来都会暗暗说一句：报应。
　　 报应这话不能乱说。可是好些事情一再重复证明着这个话。尤其是我们这座小城里的人事，更加让人相信：做好人不一定有太多好报，做坏人一定会有报应。至前天走了的那位“青眼”，小城大家知道的那些过去横行霸道、劣迹斑斑的几个人，全部早早到那边报到去了。早上上班还听马路溜弯的老太太们议论，说“青眼”如何浑，自己血压高还时常酗酒，硬把自己送到太平间了。
　　 狗狗又开始凄惨的叫唤了。听不出是多大的狗，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带着孩子的或者它本身就是个孩子。该不是被车压着了吧。是谁的车呢？现在门前“车满为患”。划好的停车位，每天都停得满满当当。哪家的车主在看不清的情况下压着不知道躲避的狗狗猫猫也属正常。当然，被压着的小动物就遭受灭顶之灾了。那年我带回去的小猫被公路上经过的车撞死，几个月后探亲时母亲给我说的时候还带着十分可惜的口吻。这条小狗要是真被压了，小命可能也难保。这地方既没专门的爱心团队、也没有兽医医院，如果伤得太重，自我修复能力不强，它肯定支撑不了两天。
　　 瞌睡总算压制了窗外的叫声。一夜无梦。早上还没等我自然醒来，又是被狗悲伤难过的声音叫醒了。还真是狗，肯定不是人。它在哪儿？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这只狗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到底伤到什么程度了？不然，何以惨叫一个晚上？
　　 早上下楼到开辟的小菜地干活，遇到楼下的老康外号“康萝卜”的。他气恘恘地从自家阴台处翻捡，说有只狗就在里边。恐怕他一晚上都被吵的没睡好，所以此时的他发现小狗的动静后，显得分外气愤：妈的，这个狗东西，弄得老子一夜未眠。狗日的，老子把它弄出来有它的好看。我看他把阴台处的竹竿、肥料袋子、自行车电动车都弄开，拿一只长柄笤帚，从下边空隙处往外赶出只大约出窝一个来月的棕色小狗来。那条小狗顺着墙胆怯地跑出来，却不知道还往那里去。我往地里走了，听见“康萝卜”大声喝斥：你个狗日的，还敢咬老子？打死你个狗操的！等我回头看，小狗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康萝卜还没把气出够，又抬脚把那只小狗踢起翻了好几个个儿，这才罢休。
　　 送牛奶的来了，康萝卜喊：吃不吃狗肉？送你个小狗你吃吧。没听清送牛奶的讲了什么，反正他是开动电动车走了。康萝卜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小狗尸体，用那只健全的手提起来自言自语：还得埋了它，往哪儿埋呢？
　　 一只野狗的孩子（中午听邻居说，这只狗儿在当天午后跑过来，是野狗的葸子）终于因为跑错地方而丢失了性命。它的一生，像朝露那么短。它的妈妈怎么没管它呢？明知道小东西不辩东西，还舍得让它独自行走，这种妈妈，真不负责。
　　 小狗死的有些冤。它叫喊可能只是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寻找它的妈妈听到声音。它没想到，它的声音会惹恼了本来性情秉性就不稳定、并且心狠手辣的某个人。
　　 但愿它到另一个世界里再不受痛苦，再没有担忧。
　　
　　 一只西红柿
　　 路上一只娃娃拳头大的西红柿，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上下班的时候，无数脚步及车轮从它的身边经过，无数惊诧的目光从它的身上掠过：它怎么到这儿了，它是怎么到这里的？它是在这里炫耀呢，还是无奈呢，或者是其他什么？在西北的这个季节，西红柿还应当是大棚里的秧苗，而它却红艳艳地令人垂涎，它是在哪儿成长出来的？它是被谁、为什么遗弃到了这儿呢？
　　 西红柿静静地躺在貌似温暖、实则冰冷的柏油马路上，两眼浸满泪水。它在内心里一万次地呼喊、一万次地埋怨、一万次地诅咒。你，那个采摘我的年轻人，为什么不把我放在兜子中央？你，那个美貌女子，为什么不把兜子安放平稳，为什么不在电动车行进的时候小心慢行？还有你，那个与电动车相向而来速度飞快的汽车驾驶席上的小伙子，为什么不按规定的速度匀速进行，遇到美女的电动车眼睛直瞪瞪地照着人家身上来，把人家别到了路边儿上，让她把我扔在道路边儿上。你们全是罪魁啊！
　　 我从来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命运？曾经，大哥大姐离开之际都说生命的将来有命运的巨手安排，我和伙伴们没有一个相信的。在我生活成长的少小年代，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快乐！那位山东还是甘肃口音的大哥几乎天天来看我们，从母株栽下到枝头繁闹开花结果，从丁点儿青涩到逐渐懂事、不断长成，我们的秧子蹿到了天上，枝头缀满了绿绿红红的同伴，大哥的腰却有些弯曲，脸上添了沧桑。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血才能浇灌出沉甸甸的果实么！浇灌就浇灌吧，他的使命是养育我们，我们的使命是成熟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品质决定命运，向着命运前进的路上有无数崎岖坎坷。对此我是早有预想的。因为我听过风吹，见过雨打，欣赏过雪景，也与各种虫害进行过殊死斗争。说老实话，每一个成熟者，都是生活的幸运者。谁没见过出生路上的夭折者？有随同花蕾跌落的，有呀呀学语倒下的，也有望见终点而不幸离开的。听吧，我们站立的沟道里无数早逝者的声音，它们在庆贺我们的光荣，也为自己的牺牲自豪。哪条成功之路不是由无数牺牲奉献者铺就，哪个胜利者不是站在失利者积累的台阶上！
　　 谁能知道“千辛万苦磨砺出”的成熟者，还会遭遇无侫之灾！从来没想过，我的归宿会是马路之上！
　　 我是为人增添营养的，我是为人们生活增添滋味的，我的位置应当在人们的餐桌上，而不应当是处于万千脚步、无数车轮威胁的马路上。我不怕刀切火炖牙咬，我只怕被车碾脚踩小孩儿踢。人说要死得其所，物也要用当其值，我当然也要把自己的生命放在适应的位置上，而不是随意被谁遭践。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得不明不白、不当其所。
　　 一辆车过去了，又一辆车过去了；一个脚步走过去，又一个脚步声走来，一群小孩子的声音纷纷嚷嚷。“噫，一只西红柿，好红啊!”“这天哪儿来的西红柿啊，看上去长得还不错。要尝一口肯定不错。”“你去检吧，晚上让你妈给你烧一碗汤一定不错的。”“你才去捡呢，你们都是捡破烂的。”“呵呵，对啊，我们不是收破烂的，但我们家是种菜的。”“哈哈哈哈……”
　　 随着一声狂笑，一只大臭脚对准西红柿猛地踢了一脚，西红柿像足球一样划出一条弧线飞向草地深处。
　　 草地深处静悄悄的，再没有车轮人脚的危险，再没有孩子们放荡不羁的狂笑。西红柿想说什么已经说不出来，它感觉天在转地也转，之前耿耿于怀的所有想法都像深邃的蓝色天空里的那缕云一样，一会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2018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