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似水流年的温情”】战友情(小说)
那晚,头发花白的退休干部郝天吉听了一则新闻之后,心血来潮,一夜难以成寐,幕幕往事就象冲浪板一样撞击着他的脑海。恍惚间,便置身于40多年前了,一张张熟悉的青春脸蛋列着队向他奔来。在这许多熟悉的脸庞中,其中有一位,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不愿离开。啊,那不是班长吴子牛吗?“班长!”他朝着那身影大叫一声,那人却没应,倒把自己给叫醒了。确切地说,郝天吉是他老伴推醒的:“老头子哎,你又讲梦话啦。”
原来是南柯一梦,可这梦也做得稀奇,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干脆披衣坐了起来,点燃一支金白沙,于是,那惊心动魄地人生一幕又在他脑海中上映了——
1968年7月的一天,士兵们正在隧洞里紧张地施工。
突然,背后传来哗啦啦一阵响,接着,隧洞里的电灯全灭了,手中风枪也停了,随着便是死一般沉寂。黑漆漆的隧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吴子牛暗暗叫道“不好”!吴子牛是铁道兵某师的班长。
就在这当儿,风枪手刘田生惊慌了,郝天吉也惊慌了,也难怪,他俩是入伍才不到半年的新兵蛋子。入伍前,两人都憧憬着能当上炮兵,最好是摆弄导弹的二炮。可是,没想到的是,他俩穿上军装的第二天,便乘了三天两夜的闷罐子军列,“咣当咣当”来到云贵高原的滇西,原来他俩当的是铁道兵。军训三个月后,他们被分到老连队,修筑成昆铁路,打隧洞,架桥梁。
铁道兵苦哇!那时机械化程度不高,祖国许多新铁路,都是战士们肩挑手抠拼出来的。据后来统计,光成昆铁路,平均每公里就牺牲一位铁道兵指战员。
两新兵懵了片刻之后,又几乎同时喊叫着:“班长,班长,咋回事啊?咋回事啊?”
班长吴子牛,贵州人,个子不高也不矮,结结实实的,是1965年入伍的老兵。
此时的吴子牛也被突发的事故弄懵了,不过他很快明白身后塌方了。他曾遭遇过塌方,不过那次塌方不大,且是在最前方,很幸运没堵住人。唉,谁叫这条线路地质结构太复杂呢?什么火焰山,水帘洞全碰上了。难怪呵,沿线多高山峡谷,不是打隧洞便是架桥梁。打隧洞遭遇塌方不是啥新鲜事,却是要命的事,已成为兵们和平年代的第一杀手,所以兵们私下称塌方为“土老虎”。今儿,老虎又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们扑来了,而且是抄了他们的后路!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吴子牛也吃惊不小,不过他毕竟在部队多吃过几年大米饭,见过一些场合,没挨多久,他便冷静了,心想,小刘和小郝都是新战士,没经历过险情,更需要精神安慰和鼓励。于是,他便淡淡地说:“可能是塌方了,不过,我们也不必惊慌。我们的身后站着全排、全连、全营,甚至全团的阶级兄弟和生死战友,相信他们正在关注着隧洞中的一切,会及时将我们抢救出去的!”接着,他如每次开工前一样,带头朗诵了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可是,二位新兵没有反应,他俩还沉浸在惊恐之中,
要是在平时,吴子牛准会提出严肃批评。可是此时此地,吴子牛没有半点责备,只轻轻地说:“也好,你俩也累了,就趁机休息会儿吧。”说着,他打开了矿灯,仔细地,察看起事故现场来。
事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们的后路被泥、石、土截断了。他们三人被阻隔在十几立方米的空间里。这条隧道全长贯通是两千五百多米,分两头掘进,原计划作为“八一”节献礼工程,都快要会师了。唉,真没想到!吴子牛凭经验估摸了一下,即使外面兄弟日夜不停地抢险,怕也要个把星期才能把他们刨出去。
“班长,塌得狠吗?”刘田生小声地问。
吴子牛原想善意地隐瞒一下实情,可是一想这样反而不好,便故做轻松地说:“哎,老天爷真够朋友,他看到我们太累了,就心痛了,打算要多关我们几天禁闭哩!”
“班长,我提个建议,我们用力向外面刨,这样可能会快些?”刘田生说。
然而,更震惊的是,他们每刨一锹,落下的土会不至一锹。
“唉,看来只有等死喽。”刘田生一屁股坐下了。
郝天吉摇头叹气,重复着:“唉,唉,咋办啊?咋办啊?”
面对战友们的焦虑,吴子牛首先想到自己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要经得起生死抉择的考验,面对突袭的灾难,首要是镇定自若,保住革命的精神气儿,为非党员战士做出表率。他还想到自己是班长,是三人中的首长,关键时刻就要拿出自己的主见,作出正确的判断。于是,他根据现状,果敢地下达了命令:停止刨土,保持精力,等待外援!
“班长,没有食物,怎么坚持?”刘田生突然问。
“没有食物不要紧,要紧的是精神,想当年红军过草地时,不是也没有食粮吗?还不是照样过去了!只要有空气有水,我们就会坚持到最后胜利。”吴子牛此时也只能用豪言壮语来鼓舞士气了。随后,他又放缓了口气,问:“不知你们水壶的水还剩多少?”
“报告班长,还剩半壶。”
“报告班长,我也有半壶。”
“好,我还有大半壶。从现在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能沾水。现在我命令大家静心休息、睡觉。”
黑洞内唯有呼吸声。
可是,此时此地,谁还能睡得着呢?
果然没过多久,刘田生捅捅郝天吉,说睡不着。
郝天吉便挨挨吴子牛,说:“班长,你睡着了吗?”
吴子牛何尝睡得着呢?他想,真的能出去吗?刚才是给新战士打气,也是为自己打气呵。虽说,他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就抱定了“青山处处埋忠骨”的信念,但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卵都不值啊。吴子牛翻了个身。
“睡不着,班长,讲个故事吧!”刘田生说。
“班长,你就讲个嘛!”郝天吉也说。
吴子牛想了想说:“好吧,我们就轮着讲,谁也不准耍赖。”
于是,他们就轮换着讲故事,讲他们小时候听到的童话,讲着讲着他们都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都醒了,是胃给闹的。妈的,胃里面像有千条万条虫子在爬动,在噬咬。
吴子牛说:“实在受不了就喝口水吧,不过,要准备打持久战,节约点啊!”
喝点水后,精神稍好些了,不过更饿了。没法,大家又接着讲乱弹。
一次次睡去,一次次醒来,所有的故事都炒了好几遍了,乏味。
刘田生说:“班长讲个刺激点的吧。譬如,你与嫂子的事。”吴班长是超期服役两年的老兵了,刘田生想班长一准结婚了。
吴子牛却说:“谁提议谁先讲。”
“我们还没结婚嘛。”刘田生自我暴露了。
“没结婚?哈哈,你们正在热恋是吗?那更有味喽,讲出来让我们耳朵也跟着乐乐。”吴子牛捕到了刘田生释放出来的信息,便顺手捅捅郝天吉:“小郝,你讲是不是啊?”
刘田生没吭声。郝天吉却助阵班长:“老乡你就讲讲吧。”他年纪最小,刚满十八,还没谈对象,也是想为今后取点经。
刘田生想了想说:“讲就讲,谁怕谁呀!还不晓得能出去不?”
“不准讲泄气话啊呀。”吴子年轻轻告诫。
刘田生便舔了舔唇接着说:“入伍前的那晚,她来送鞋——”
“送鞋,呵呵,有戏,咋啦?”
“我,我,我就亲了她呗。”
“就这个,往下发展了吗?没有那个?要老实交待哈!”
“嘿,还能那个?我是军人了哎,不能没觉悟是吧?班长你讲呢?”
“小刘讲得对,咱是解放军,要有觉悟。”
沉默,沉默。
稍顷,刘田生一声叹:“唉,幸好没那个。要是真的那个了,又出不去的话,死了,那就害苦人家了喽……”
“谁说牺牲啦?没觉悟,真没觉悟!”吴子牛生怕招来坏的情绪,忙打断了他的话说,“哎,你们不是要问嫂子的事吗?我可以告诉你们,模样儿没说的,一句话,乖极了!还是个妇女队长哩!更重要的是,她对我可好啦。”
“有孩子吗?”刘田生问。
“早有啦,还是个胖小子哩。所以,所以嘛,我们要保持精力,坚信我们一定能出去的,好日子都在后面等着我们哩!好啦,就讲到这儿,睡吧,睡吧。”
他们就用这种乐子驱除着饥喝与焦虑。
不知什么时候郝天吉的水壶无水了,他绝望了。可就在这时,吴子牛将军用水壶放在他的手中:“省着点,你还没尝过女人味哩,一定要活着出去呵,找个好女人过日子!我可是有接班人的人了,不比你们。”
郝天吉感动得不知说啥是好,又推了过去说:“是我自己没节约,活该!”
吴子牛说:“谁跟谁呀,我们是战友,懂吗?战友就是生死相依,有我的一口就有你的一口,哪怕今儿我壶里剩下一口水,也得匀出半口给你喝,田生同志,你说是不是啊?”
刘田生忙答:“是啊,是啊。也把水壶递给了郝天吉。”
郝天吉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掂了掂,感觉田生的水壶要轻些,他就用班长的水壶抿了一点。
稍顷,吴子牛又说:“天吉哪,从现在起你的空壶就装我们的尿液吧,到时真的一滴水都没了,算不定还能管点用哩!”
“嗯,嗯。”郝天吉鼻子酸酸的了。
再后,三人中仅剩一把水壶有水了,他们就轮着打湿嘴巴皮。
再后来,水壶全干了,他们就喝尿液,直到最后,三人都失去了知觉。
六天之后,昏迷的他们被抢险队背了出来,并就近送到军区医院抢救。
郝天吉、刘田生相继脱险。
可是,吴子牛却永远地没有醒来。
后来,据抢救他们的主治医生分析原因时说,吴班长至少已三天没进一滴水了,要不然他也许还有救。郝天吉、刘田生听到这个消息后,两人都哭得像泪人一样,特别是郝天吉只一股劲地自责道,都怪自己嘴巴馋,早早地把壶里水喝光了,是他害死了吴班长。
吴子牛被授予革命烈士,追记一等功。
追悼会上,吴子牛父亲被请来了,同来的还有吴子牛的弟弟吴子羊。
吴子羊是霸蛮跟着来的,他一来就要求继承哥哥的未竟事业。
看到只来了这么两个家属,郝天吉纳闷,刘田生也纳闷,两人便质问吴子羊:“嫂子为啥没来?”
吴子羊听罢先是一怔,接着戚然:“哥哥原打算下月回家结婚的,没想到……唉!”
吴子羊说完一声长叹!
往事如昨。郝天吉想到此,便捅捅老伴:“老婆子哎,今年我想去云南旅游,能陪我一起去吗?”
其实,老伴也醒着,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老伴眯着眼睛回答:“算哒,去年离退办安排你去丽江、大理一线六日游,你扳翘回绝人家说不去。今年你又发哪门子神经!”
“去年我是不想随团去,随团旅游没意思,一点儿自由也没有。”
“自由!呵呵,我还不晓得你的小九九。你是想去给老班长扫墓吧。记得十年前,你哄起我去云南旅游,结果你带着我钻进山旮旯的烈士陵园给牺牲在成昆铁路线上的战友扫墓,害得我泸沽湖都没去成。这回,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喽。”
“哎,这回我保证带你去游泸沽湖好不好?”
“算哒,老喽,脚没力了,要去你一个人去。”
“哎,泸沽湖可是个浪漫之地啊,你就不怕我?”
“哈哈,你不照照镜子,瞧你那副德性,要是有哪个看上了你,我是巴不得喽!”
郝天吉听老伴这般奚落他,心里不快,却无可奈何。好在此时,天已大亮。他便开了手机,拨了战友刘田生的座机。
那次事故后,他和刘田生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五好战士。随后,他和刘田生相继提了干,他官至营教导员时退的伍,而刘田生因为文化稍低只做到连长便退伍了。好在退伍时他们的农村家属也都随了军。他感觉自己的运气一直要好些,退伍时进了县民政局,还当上了副局长,而刘田生却没他幸运,进的一家三线军工厂,做一般干部用。后来这家军工厂在九十年代初迁至某市郊,没几年就破产了。刘田生也提前退了休。所以,他的退休工资要比刘田生一月高出两千多。不过,他俩一直保持着联系,生死战友嘛,没得说的。
这回,接电话的却是刘田生的老伴王桂花。王桂花说,两月前刘田生中风了,好在抢救及时无大碍,只是一只脚废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治疗。听到这个消息,他倒抽一口冷气,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原打算,今年清明节由他出资邀请刘田生一起去云南给老班长扫墓,顺便向老班长汇报一下“昆明都通上高铁了”。唉,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老刘说病就病了。他不好再多聊,问了一些家常事后,便拜托王桂花代问老战友好,并许诺过两天就去医院探望老战友。之后,便收了线。
他收了线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唉,都快奔七十的人了,算不定,哪天早晨一个喷嚏没打出来,就如刘田生一样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废人了。看来,今年非去看看老班长不可了!
郝天吉是个重情谊的人。他认定老班长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是老班长的命换回了他的命。没有老班长,就不会有后来他和刘田生成为全团的学习榜样,就不会轮到他和刘田生提干吃国粮拿国薪,就更不会有他今日的一切!
他想到此,便像当年命令部队战士一样,突然高声高腔地命令道:“哎,老婆子啊!我说今年你不想去也得陪我去一趟!懂吗?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