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发现父亲老了，不是从斑驳的白发和花白的胡须，也不是从怎么也收拾不利落的衣着，更不是坐在沙发上随时就能鼾声如雷的瞌睡。真正发现父亲老了是从他低声细语对母亲服软、他对儿孙的牵挂、他对曾今的人和事日渐浓郁的怀恋开始。
　　 父亲在这个家里的“强势”地位是不用质疑的，也是不容挑战的。好像从记事起在这个家里总是父亲对母亲指手画脚，挑三拣四，就是偶然因某件事情意见不统一两人发生争执也是父亲的声音盖过母亲的声音，事情总是在母亲悄然地退步中形成决议。孩子们也是怕父亲多些，小的时候晚上在乡下宽宽的土炕上睡觉，姐弟三个总是在炕的一头左拥右抱着母亲或是钻进母亲的被窝嬉戏打闹，父亲就在炕的另一头抽他的烟锅子。有时候他羡慕嫉妒了，便会扭过头来喊那么一嗓子，我们几个孩子便会像受惊的小鸡娃似的悄悄地缩在母亲的臂膀下。每次饭熟，只要父亲在家总是他端第一碗，母亲或是我们总是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他，用母亲的话说：你们爹是家里的顶梁柱，就应该吃头一碗饭。从小对父亲的敬畏持续到我们几个结婚生子，持续到现在，以至于几个孙辈一直搞不清楚为啥爷爷旁边的沙发空着，他们的父母都不敢坐到旁边去。可是，这一切在近几年悄然地发生着改变。我们发现母亲逐渐地在家里有了话语主导权，说父亲不拍打身上的灰土就坐在沙发上，说父亲吃饭时胡须上挂着饭粒，说父亲参加酒席皮鞋不知道擦油，说这说那，好像都是对父亲的嫌弃。因为这些情况是真实存在的，每次母亲唠叨的时候父亲总是默不吭声，有时候也会用目光向孩子们求助，他知道只有我们才能让母亲停下唠叨，看来父亲真是老了！
　　 父亲和我们几个孩子的交流一直比较少，至少是在我四十岁以前的时候是这样。小的时候在他和孩子们之间只有发号施令和遵照执行，总感觉父亲不会疼人，我们几个在城里读书、工作、安家这些事情也是母亲操持的多一些。好像在他看来孩子们需要啥就会开口，可他却不知道他不主动问询孩子们是不敢开口的，所以到现在了我们几个有什么话还是愿意说给母亲听。到后来有了手机，便利的通讯也见不到他主动给孩子们打电话，间或我们打电话给他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了，同样是二十元的电话费，到月末的时候母亲的手机会欠费，父亲的总是有结余。准确的时间我记不得了，大概也就是孙子们到外地上大学开始吧，父亲开始变得黏人起来，每周至少给儿女孙子打一遍电话，我们打电话过去也不再急急忙忙地挂断而是把同样的内容重复上好几遍才肯挂断。有时候如果有事我挂电话稍微快一点，我甚至能感觉出来电话那头父亲拿着电话意犹未尽。父母的三个子女中我是老小，受到的偏爱会多一些，和父母离得近是他们每周要见到我的最好的理由。若是有事周末不能回去，虽然事前也打电话汇报过，可父亲还是会再打电话过来，非要问清楚不能回去的原因才肯罢休。父亲每月的电话费增加到五十元甚至更多是年近七旬的时候，看来父亲真是老了！
　　 父亲年青时为生计早早地离家四处奔波，中年时为了改变家庭面貌也算是做过一番事业。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交往的人也多，理应有很多精彩纷呈的故事。以前我们非常迫切想听听他讲一讲这些故事，可父亲却总是闭口不提，偶然间我们回家说外面去的见闻时父亲也只是淡淡地插上一句：哦，那个地方我去过。尤其是事业不成后更是鲜有听到父亲谈起过往岁月里的人和事，父亲的生活只剩下家人、亲人、他的土地和他的羊群这些内容。那是二零一三年前后吧，父亲花甲又七的年纪。日子逐年宽裕，那年我和哥哥两人同一年都买了小车，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总是念叨着要去十三岁到十八岁给生产队放羊的驼窝铺一带的山里，想去二十几岁赶着大车送过石料的水库，还想去金昌周边走走......至于父亲相见的人就更多了，有远在西宁的三叔一家、有搬进城里的邻居、还有曾经在干事业时帮过自己的老朋友......这些不高的要求我们总是尽量满足。金昌周边都去过了，三叔一家也你来我往频繁走动，最让他高兴的是我费点周折找到了也已年近八旬的董叔并安排他们见了面。今年父亲都七十有二的岁数了，可那挖过锁阳、背过煤、拾过碱柴的西山却总是跑不够，只是进山后他再不能像前几年那样健步如飞把我远远地拉在身后一大截，看来父亲是真的老了！
　　 世界上最锋利的刀莫过于时间，它在一张张脸庞上刻下皱纹的同时让拥有这张脸庞的那个人急速地老去；世界上最沉重的山莫过于岁月，它在掏空一座座大山的同时还要压弯山的脊梁。当然时间和岁月也没有格外开恩放过我的父亲，花白的胡须、浑浊的眼神、越来越瘦的身体......都在表明父亲已经老了，父亲还在继续地老下去。
　　 真希望，我们能一直陪在父亲老下去的这条路上，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