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早，下午五点多点就显出暗色。街道上看不到太多的人，只是不时见到小黄车一溜溜排列着，宣告着它的时尚，也点缀着这色调单一的季节，很是壮观；临街的烧烤店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已经在摊前桌前坐好，高谈嬉笑，有的是休闲放松。
　　 四十多岁的化学老师陈峰，顾不上街边的热闹，急急忙忙赶往学校，因为今天在医院上班的老婆值夜班他得先把上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接回然后送到父母那里再赶回学校上晚自习。陈峰瘦高的个子，穿着黑色的羽绒大衣，可能因为急着赶路当他放好自行车摘下帽子竟发现额头湿乎乎的。
　　 陈峰走进办公室，发现同组的几个老师都在。
　　 “陈老师，你怎么回来了？你爱人不是值班吗？”李老师问道。
　　 “班里几个老师都有事，我的课就调不开了。进入高三，课又紧张，克服克服上呗。”陈峰笑眯眯的说道，他在办公桌上拿上教案和课本，准备往教室走。
　　 “陈老师，你都上课二十年了，还用拿教案啊？闭着眼都能讲。”30来岁的张璇快人快语，活泼的她是陈峰的徒弟，已经有五年教龄了，随着她的话屋里一阵笑声。
　　 “可不是这样，越讲越不会讲，现在的高中生不定问你个啥问题，拿上它心里有底。张璇，前几天看你蔫乎乎、坐着老发呆，没事吧？”
　　 “师傅没事。倒是师傅你，又是上课，又得管孩子，还是班主任，多累啊，注意休息啊。”张璇笑了笑。
　　 “谢谢。习惯了。”
　　 “听说过几天要期中考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咱们现在周考、月考，还要期中考，考完还要分析，这忙得快赶上国家总理了。”比陈峰年岁大些的杜老师慢悠悠的话又引来大家一阵笑。
　　 “看校历是快了，听说快发监考表了。”陈峰接过话说。
　　 “没办法。现在哪个高中要生存都得这样，你不这样，别人这样。我现在就盼望能跟初中老师一样，起码周六日正常休息，不补课；平时正常下班，没有大小晚自习。”又一个尖尖的声音飘过来。
　　 “外边的人可说了，老师多好啊，雨淋不着，日晒不着。补课累？你们不是还挣钱了吗？”张璇的调侃着。
　　 “那三瓜两枣？补课吧？还得偷偷摸摸；不补吧？课程内容那么多讲不完；讲快了学生消化不了，一个班五六十个学生你顾得过来吗？这教育啥时候能彻底改革一下？精简内容，没有高考升学率评比，你看谁还愿意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爱开玩笑的冯老师也开了腔。
　　 “好了，牢骚话不说了，上课去吧。”陈峰笑着说。
　　 大家边说着话，边从办公室出来向各自的教室走去。陈峰正往教室走，与他同头的语文于老师走过来。五十来岁的矮矮胖胖的于老师扶扶眼镜，对陈峰说：
　　 “陈老师，今天到班里上课，我发现你班的赵奕宣几个嘀嘀咕咕，教育处不是说有些学生跟社会青年搭搭，我怕有事，跟你说下。另外赵奕宣跟袁媛座位隔着两排，一下课就凑到一起了，不是搞对象了吧？他们的成绩前几次还行，最近有些下滑啊。”
　　 “谢谢。好的，我知道了，我也多观察着点，有机会找他们谈谈。”
　　 走进教室陈峰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也有赵奕萱、袁媛。见老师进来，他们几个立刻散开，回到座位，大眼睛袁媛还朝老师调皮的做了一个鬼脸。
　　 一会儿下课了，赵奕萱几个人跟陈峰打个招呼就走出教室。陈峰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有什么事吧？不会有人在外面等着吧？”他把东西扔到办公室，就偷偷追上他们，远远的尾随在后面。他知道这几个人都是走读生，都住在一个小区，而且也知道这个小区的方位。大约20分钟陈峰看见几个人都进了小区门，他长出一口气。5分钟后，陈峰跟赵奕萱的家长在微信里留了话。
　　 “你好，赵奕萱回家了吗？”
　　 “陈老师好，他刚刚回来。有事吗？他是不是惹事了？”
　　 “没事。赵奕萱最近有没有回家晚的？”
　　 “就是有那么一两次回来有点晚。有事吗？”
　　 “最近他喜欢一下课跟几个同学嘀嘀咕咕，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咱们多留心，及时沟通。”
　　 “好的。谢谢老师。”
　　 陈峰回到学校，骑上自行车，看看教学楼里依然灯光明亮，他知道学生还有大晚自习，还有老师依然坚守在教室，他们要到9点50下课。现在已经是近九点了，路边的烧烤店依然笑声不断，服务员来回穿梭忙碌。昏暗的路灯下陈峰骑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远方。
　　
　　 冬天的清晨，清冷中冒着寒气。陈峰从家里出来，抬眼看看天，依稀看到几颗星星，看看行人稀少的马路，骑上自行车，向学校走去。路灯下，一排排的小黄车依然很是显眼；路边的烧烤店前的餐桌等物品静静靠在墙边。因为他是班主任，虽然没课也要早早在学生来学校上早读之前赶到学校，所以只能托付父母送孩子上学了。
　　 二十多分钟后到达学校，这时已经早7:10，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径直往教室走去，刚到楼梯拐弯处，发现一男生一女生正背对着他凑在一起。细一看，陈峰心里一惊。
　　 “赵奕宣，袁媛，干嘛呢？”
　　 两个人吃惊的转过身，瞪大眼，然后随着一声“没事”瞬间逃离了陈峰的视线进了教室。学生们陆陆续续的走进教室，有几个爱迟到的今天也按时到了，早读英语老师也来了，教室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
　　 陈峰正要回办公室，看到学校晨检的督导队正从隔壁班出来走向自己班级。晨检是不定期抽查，检查学生的仪表着装、胸卡佩戴、桌罩整洁等，结果还要归入班级综合评比，也要与班主任考核挂钩。
　　 督导队走了。班里晨检扣了0.5分，因为袁媛桌罩没带！
　　 陈峰一听班长的汇报，立刻说道：“让袁媛到我办公室来下！”陈峰知道，这0.5也就意味着月先进班集体流动红旗没了！
　　 袁媛在门口打了报告进来。
　　 “袁媛，都是高三了，怎么还犯这低级错误啊？给老师说说吧。”
　　 袁媛低着头，齐耳的短发遮着半个脸，不说话。屋里静静的，有些尴尬。陈峰知道心理战开始了，这时一定要沉住气。
　　 过了大约两分钟，袁媛小声说：“昨天桌罩脏了，我拿回去洗了，忘了带了，谁知道今天检查啊。对不起老师。”
　　 “不是对不起老师，是咱们班。没事，这事过去了，记着带啊。”陈峰话意一转，“袁媛，最近有什么事吗？我了解了下你的成绩，怎么有些退步啊？是不是学习有压力了？”
　　 “没有啊，也没压力，只是不想学，学了有什么用啊？”后面一句只有袁媛自己听到。
　　 “不想学？肯定有原因。早晨你跟赵奕宣嘀咕什么呢？要不把赵奕宣也叫过来？”
　　 “没什么，不要叫他。”袁媛一听，一抬头，陈峰看到在她抬头、头发向后动的时候袁媛的耳朵上亮光一闪。怎么回事？
　　 “袁媛，耳朵怎么啦？”
　　 “没什么。老师，我、我就戴一下。”
　　 “戴一下啊？袁媛，《中学生守则》白学了？上面明明白白要求中学生不能佩戴首饰，你忘了？”
　　 “老师，这都什么年代了，有的学校就允许，就咱学校管得严，你看国外的学生都不管......”袁媛小声嘀咕着。
　　 “咱们是中国，再说你还是孩子！哎，袁媛，我以前没注意你还这么爱美，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老师？”
　　 “没有，没有。”
　　 “那就赶紧摘了，要是让学校督导队晨检发现，那处理就重了，还会影响咱们班的评先呢。这点事总不用让家长来管吧？”
　　 “老师...”
　　 “这个没得商量，快摘了！”
　　 “哦。”袁媛极不情愿的摘下，原来真是耳钉。
　　 袁媛眼里涌出泪来，陈峰脸色严峻。“都高三了，遇到事一定要给老师说，要抓紧学习啊，有问题就问，知道吗？快回教室上早读吧。”
　　 “嗯。”袁媛随后走出办公室。
　　 陈峰坐在办公桌旁，这才发现有一张监考表。他正拿着监考表看，听到走廊传来喊声：“这样的监考安排，不把人累死吗？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还加上这期中考试！让人活吗？”这不是张璇的声音吗？她这是怎么了？
　　 “张老师，你不要激动，这又不是我个人安排的，是学校的事。没事，监考不合适的地方我让人想办法调过来，你别着急啊。”这是教学处周主任的声音。
　　 一会儿张璇回来了，陈峰看到张老师还正生气。“小张发了监考表了，怎么了？”
　　 “陈老师，你看这安排，上午最后一场，下午第一场，这不是折腾人吗？一天天的考，我都快烤糊了！”
　　 “小张，你真是年轻气盛，这点事还值当的去吵？估计排课表的没注意，反映下不就解决了？现在学校不考试行吗？你不考，别人考，尤其是到了高三，考试还是非常必要。监考安排没调过来吗？不行我和你调换。”
　　 “唉，教学处说调一下。陈老师，我都不知道你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整天跟这些学生打交道，顶着星星来，戴着月亮回。你说这社会发展这么快，这学校就快成了世外桃源了。你不累吗？”
　　 “干什么都不容易。张老师，你是不是觉得当老师没意思啊？”
　　 “在外人眼里老师多好啊，一年有两个假期，平时也就是站站讲台，一天讲一两节课。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只是表象。我真是觉得人生如果只是这样度过真是太亏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报师范？”
　　 “那时候不是年轻吗？我特别佩服那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毅然辞职的朋友。我要是有她那样的勇气就好了。”
　　 陈峰看看张璇，不知说什么，去年有一个英语老师辞职到了一个私立外语培训学校，说是挣钱多。唉，这个时代发展太快，诱惑太多，能坚守清贫与良知的人是多么可贵！能让教育成为这个时代的乐园该是多么重要！但愿这个年轻人能走出迷茫期。
　　 上午两节课很快上完了，陈峰下了课跟着学生到操场做操。刚走到操场，于老师跟几个到操场锻炼的老师走过来，于老师走到陈峰跟前神秘地对陈峰说：
　　 “陈老师，你知道吗？张璇辞职了。”
　　 “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我碰到办公室的小刘了，她说的，说是刚交了辞职信。”
　　 “我上课前还见她了，没见她说呀。”看着走远的于老师，陈峰心里不是个滋味，张璇五年前来到这个学校，是他一手带她成长起来的，聪明，能干，肯吃苦。怎么就辞职了呢？盯完课间操，陈峰急急忙忙赶回办公室。
　　 张璇和其他几个老师都在，看见陈峰进来，说话声一下子停住了。
　　 “张璇，你辞职了？辞职后你要去哪里？”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这话很时髦，可是你总得有看看世界的本钱吧。最主要的是需要钱吧？还需要知识储备，积累人生经验，你才能更好的看世界。”
　　 “哎呀，陈老师，我们一开始也觉得挺可惜，可是也觉得年轻人趁着年轻应该干些自己喜欢的事。”旁边的几个老师说道。
　　 “陈老师，等我准备好了估计也老了。我就想换个活法，不想这么枯燥的过日子，我开了一个网店，打算卖试卷。”
　　 “啊？那你这是直接兜售知识，用知识换金钱、造福个人了？这个世界也不知怎么了。枯燥？你看，站岗的军人尤其是守边的枯燥吧？护士值班、工人三班倒枯燥吧？枯燥不枯燥实际上是一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问题。你问问杜老师、李老师干了一辈子老师了，枯燥吗？你乐在其中，就不枯燥；你向往喧嚣当然就觉得枯燥。现在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你倒好。我劝你再想想。”
　　 “我已经想好了。陈老师，其实我很佩服像您这样踏实肯干、爱岗敬业的好老师的。只是我不想自己的一生活得这么苦，这么累，我也想向世界展示自身的价值。陈老师，你不觉得累吗？”
　　 “累？这是我应当应分的，有什么累的？再说了，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吗？小小年纪总想着坐享其成。这个做不好，别的你能做好？”
　　 “放心吧，说不定我会做得很好。就是真要走，我还真舍不得大家。”
　　 张璇跟几个老师聊起来。陈峰默默离开办公室，他觉得心口堵得慌，在窗前长出一口气。冬天里一切显得这么暗淡，灰蒙蒙的让人压抑。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或许这是她的一种观念。也罢，老师这碗饭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心性沉稳，心地宽厚的人才能长久坚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也真说不定过得比现在好，可是总觉得不是个劲。
　　 下午四点来钟，陈峰刚刚开完班主任会，又碰见于老师。“陈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刚开完班主任会，怎么了？”
　　 “我刚才见你班的赵奕宣、袁媛被教育处的领走了。”
　　 “啊！这个臭小子真给我惹事了！”陈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教育处，看到赵奕萱站在右边，旁边还有袁媛。
　　 “陈老师，你来啦。赵奕萱，你给老师说说今天的事。说说你怎么跟社会青年打起来了？”胖胖的韩主任说道。
　　 “社会青年？赵奕萱，怎么回事？”
　　 “那人是我初中同学，现在不上学了，瞎混。前一段他跟他的几个哥们路上截初中小同学要钱，其中一个是袁媛的妹妹，袁媛告诉我了，我就找他了结这事，谁知道今天在校门口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多危险，你们知道吗？袁媛让你不说实话，出事了吧？”陈峰压低嗓音对他的学生说道，随后学校叫来了家长，责令两个人回家反省一周。
　　 冬天的寒风中，陈峰在回家的路上。马路上华灯璀璨，车辆还是不少，路过的公园里飘荡着广场舞的乐曲和歌声，向里看，遛弯的人络绎不绝，小黄车依然摆放得很壮观，烧烤摊前依然笑语不断。他知道，这条路他还要走很长很长，夜色中，他骑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