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上五点多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婆婆却还没有回来。
　　 看来是返回不了了。刘欣想。婆婆的电话此刻正好也打了过来。正如刘欣所预料的，婆婆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事，又试探着说：“天一直在下着雨，这会也不早了怕是赶不上车了，要不然我明天去吧。”刘欣虽心有不悦，倒也干脆：“那你就明天来吧，天气不好，来回一天时间太紧张了，我这边就再续一天假算了。”那边的婆婆才如释重负：“那我就不着急了，我明天下午走吧……”掩饰不住的兴奋。
　　 “唉！”刘欣不禁叹了口气，又无奈一笑。才上班一个星期的新人就这样接连请两天假，怎么说都不太合适。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婆婆就像个老小孩，这样骤变的天气和温差都阻挡不了她回去的热情，城里离老家虽不算太远，但一个车程兜兜转转到达目的地也得一个多小时，又是冷风冷雨一整天，她又磨磨唧唧的性子，说让她必须马上当天返回也确实有点难为她。自己又不能带着孩子去上班，所以也就只能厚着脸皮跟人家续假了，实在不行也就只能半途而废了。
　　 小县城找个工作虽不难，但要想找个底薪合适、时间宽松点又有提升空间的，却不太容易遇到。虽然机会有限，但也依然挡不住刘欣想有一份工作的渴望。考虑再三，刘欣有了一个完美的想法:孩子送幼儿园，让公公婆婆来城里住，专管孩子上下学的接送，其他花销及家务事宜，均由自己全权负责，不需二老分担。但是结果却没有想象的顺利，一开始二老直接是拒绝的态度，主要原因是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实在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环境，无所适从。但在刘欣看来，公婆来是享福的啊！这里的环境干净、舒适，不用再奔忙劳累，还能每天看到孙子，实在想家了就赶节假日天气好的时候带孩子回去一趟。既解决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又照顾了公婆的饮食。而且，现在做父母的，谁不是为了儿女能伸把手的就拉一把，只要能对家庭有一丝贡献就不遗余力甚至倾尽所有。何况，现在的家庭条件也正是需要努力挣钱的时候，生存压力之下谁不是在试着与环境作斗争，还想让环境顺应自己？即使不适，不也都是为了“生活”两个字吗，不都是为了以后越来越好吗？而且孩子们过的好了，不也是父母的安心和荣耀吗？否则，难不成是我这做媳妇的做的不好？
　　 如是想着，刘欣在老公、姐姐都屡次劝说无果之后，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对婆婆直抒胸臆了。出于媳妇的诚恳和要强，婆婆觉得再拒绝的话，好像做老人做的真的有点太不地道了，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一个人前往了。因为公公始终坚持要在家。刘欣不怪公公的不愿分担，因为公公失聪好多年了，都说一聋三傻，对外界有所隔离，人的认知就会限制在一个狭隘固定的模式。外界突飞猛进的发展对他不仅陌生，甚至是他未曾察觉的另一个世界。无声的世界里，他始终是缓慢的，除了新闻频道里的字幕，他很少有从外界获取未知的途径，他以为的世界也就是这样的。也许他对于现代人的压力和生活忧虑，从不知晓也不理解，大家力争上游的生活节凑，他也无从感知也不用身临其境，五彩斑斓的奇趣百科大千世界，都是他无法探索也不会去探索的神话。尽管他们给他买了助听器，还有智能机，尽管刘欣用最高分贝也无法跟公公顺利沟通哭笑不得，公公也不愿戴上助听器，说是清净惯了一下子受不了电波的嗞啦音，而智能机被儿子们快要教破了也仍说学不会，基本上也就束之高阁无从用处。刘欣知道，让他们接受新事物新环境，是身心磨炼的一件事情。比如，用坐式马桶，用淋浴洗头洗澡，用智能锅做饭，上楼就关门闭户不再出屋，老年人的娱乐除了去广场健健身，就是去俱乐部打打麻将摸摸牌，而如果说要婆婆试着习惯这里的环境，还不如让她自己呆在家里足不出户，连一日三餐都等着刘欣操持。虽然无聊到难受，也好过带着老观念去改变自己根深蒂固根本改变不了的东西。
　　 总之，只要婆婆答应来帮忙，其他问题也就不算问题了。老人么，只要吃睡安稳生活无忧，接下来自己也就可以安心上班了。
　　 事实证明，一切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安心。刘欣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洗漱收拾，做三个人的早餐，给孩子穿衣服，小孩子磨蹭，有时候还得操心他吃饭问题。然后洗刷，再把中午要吃的饭预约定时，交代婆婆。然后换衣服整理下仪表，赶在七点半左右匆忙下楼，剩下的事情交给婆婆。中间是一分钟没松懈，却在每次走时都觉紧迫。
　　 虽然上班时的工作量也不小，但若说累，上班真比不上回到家的累。
　　 带着一身疲惫到家，也都差不多晚七点了。来不及坐下抱抱孩子，刘欣开始洗手，准备晚饭。从做饭到吃饭再到洗碗收拾，又是一个多小时，然后再洗洗弄弄，待收拾停当，也就晚9点左右了。此时，婆婆已上床歇息了。而儿子也有了睡意，准备给他脱衣脱袜，才想起儿子好像几天没洗脚没洗头了。想着等明天让婆婆给他洗吧，又知道即使说了也白说，明天依然是这样。对于婆婆来说，给小孩洗头洗澡，就像是赶戏会逛热闹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有的。
　　 躺在床上，刘欣满身满心只有一个“累”的感觉。不是上班的累，不是干家务体力的累，而是心里的累。尤其是回到家一边忙着做饭，一边还要抽间隙收拾一下屋子的凌乱不堪。把该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把桌上的碎屑擦拭随即把抹布搓洗一下。一个转身，厨房的汤已在来不及及时调小的火候下翻涌而出。
　　 刘欣麻利地用抹布擦拭清理灶台上溢出的汤渍，似乎又闻到了烙饼的糊味。或者当口干舌燥地拿起杯子，才发现保温杯里没了水。这样的节凑连着转了七八天，才忽然想起，孩子好像七八天没洗头洗澡了。终于体会到了“分身乏术”，终于明白了让一个人疲惫不堪的不是外在的磨难，而是琐碎的堆积。原来，很多时候的负能量，不是对不确定因素的恐惧与逃避，而是来自于小郁闷小疲惫的情绪积累。
　　 虽然毫无怨言做这一切，亲力亲为应对所有，可是当躺下来的时候，为什么心里会堵的难受？没有任何委屈却有想流泪的压抑。
　　 婆婆在家时就是晚饭后就上床，睡的很早。在这里九点多钟睡已经是不早了，只是在家呆了一天几乎没有什么活动量的她，晚上还能睡着吗？房门没关，刘欣隐约听到了婆婆翻身的声音，不知是梦还是醒的微微叹息声。难道她也跟我一样不轻松地难受吗？刘欣觉得婆婆每天也不出去转转溜达溜达，就这样在家闷着一天又一天，会无聊到度日如年吧？却不知婆婆的焦虑也让她寝食难安。婆婆原本就是老顽童的一类，不受拘束爱凑热闹爱扎堆闲聊起来能从日出说到日落的性格，是周围人所皆知的。不善厨艺不进厨房不爱收拾洗刷多年如一日的特性，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公公给惯的。在刘欣看来，婆婆跟公公在一起，也是她这一辈子的福分。尽管她总是要扯着嗓子对着公公的耳根说话，尽管她没办法与公公窃窃私语说悄悄话。刘欣总想，婆婆这样一个大大咧咧丢三落四没心没肺的女人，有公公的包容忍耐默默无闻饭来伸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像刘欣一开始想当然的觉得，什么也不用你做，什么心也不用你操，我天天把你当个老小孩般供养着，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也许，婆婆不知足的，是不能每天在老伴儿身边。抱怨的，是这样的日子怎么过的就这么难熬。
　　 在刘欣上班期间，婆婆中间曾有几天总是在刘欣下班回来或上班出发前劝说着“别去了吧，咱不干了吧，把工辞了吧”这样的丧气话。问及婆婆的想法，说是怕刘欣太累，每天这样实在太紧张了。刘欣回婆婆：“至于累呀紧张的，这些你都不用操心了，只要你能安安心心在这管孩子，所有的苦累我也能坚持，”
　　 可是以后连着的几天，几乎每一次刘欣回来及出去时，婆婆仍旧劝说刘欣“别去干了”，刘欣总是不吭声，知道再问的话还是那一套“为你好”的说辞，其实心里明白，是婆婆为了想离开而期望的事。
　　 有时候睡在床上想想，要不然明天不去干了，让婆婆也如愿以偿罢。不然看着她无聊到不行都替她难受。可是到了次日早上，刘欣依然六点醒来，然后起床洗刷收拾做早饭。然后依旧在婆婆泄气的关心里决然关门、逃离，眼泪开始掉下来。希望泪水能够赶快稀释掉那些负能量，继续迎接崭新的一天。
　　 可是刘欣知道，下班回去，婆婆可能还会对她进行“关心的嘱托”。
　　 这些天来，身心俱疲的刘欣有时候也想就这样听从婆婆的嘱托，解放了彼此，也成全了婆婆。她终归是不属于这里。何况，家里还有个没办法打电话的让人操心的公公。
　　 也许泄气的话说的多了，就真的成了影响人前进动力的负能量。难道自己就这样轻易被生活打败了吗？难道真的就这样放婆婆回去，恢复以前独自带孩子的生活吗？向来要强的刘欣就这样踌躇着，从一个疲惫到另一个疲惫。
　　 次日，天晴了。快到傍晚时，婆婆也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些老家种的青菜、韭菜。刘欣想把那些韭菜择洗后包成韭菜鸡蛋馅儿饺子，只是天已不早，此刻拾掇怕是太晚了。
　　 只是，这之后两天，婆婆也不再提那些“关心的嘱托”了。而刘欣的心里，却有了点小难过，听着婆婆在电话里说，把孩子送走后，自己每天像个幽灵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再坐下来发发呆，电视一关就不想再打开，无聊了就走到阳台上看看马路上的来往车辆，怪自己太笨怎么也学不会城里老人的生活……
　　 看着婆婆站在窗前，眼神空洞背影孤独，刘欣竟有点不落忍了。平时那么爱说话的一个老太太，现在只有通过电话来交流了。
　　 婆婆说，明天是明明（刘欣儿子）生日。刘欣恍惚一下，自己竟然过得都不知道时间了。这些天来，也没好好抱抱儿子了，也没带他出去玩玩了。曾以为，孩子只要在自己身边，还是可以给他很多，可是如今竟然连陪伴，都是如此吝啬。
　　 “明天给你买个蛋糕吧？”
　　 “好！”儿子欢呼雀跃。
　　 “再带你们出去玩玩吧？”
　　 “好！”儿子兴奋地蹦蹦跳跳着。
　　 “明天给你们包饺子，好好给你们做顿饭。”看着那一堆韭菜及青菜的叶子已有点发黄有点焉巴起来，而刘欣爱吃的韭菜馅饺子一直迟迟没时间来捣鼓。
　　 可是，既然话已出口，就不能再让儿子失望。明天，大不了就豁出去吧。实在不行，辞职走人就是。
　　 婆婆似乎听出了刘欣话里那一丝惊喜。不问理由不问打算，忙说“那我明天再回去趟吧？”
　　 刘欣说:“明天先带你们出去玩玩，放松一天。或者再看看再找个时间短点的工作。”
　　 婆婆像是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每天挂在嘴边的话终于实现了？“那我明天早上就走吧！”
　　 瞧这老太太，真是服气了。
　　 次日早上，刘欣模糊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才五点多钟，天还未完全亮开，那是婆婆在收拾东西。
　　 平时从不早起的婆婆，居然这么急切着回去。而且为了担心刘欣会反悔正常去上班，就赶在她起床前就开始着手回家的事了。有点好气又觉得可爱。
　　 刘欣没有打开房门，也没有惊动她。想着她这一刻，婆婆像极了重获自由的小鸟，那么急切地要飞回家，回到原本属于她的那一片天。刘欣心里竟有了一丝小小的暖流，扩散到身体，就变成了脸上明媚的微笑。
　　 所有的纠结瞬间释然。有时候，妥协不是溃败，不是放下骄傲缴械认输，而是一种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