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的春天。
　　 小草的尖芽儿嫩嫩的，柔柔的，也翠翠的，像刚醒来的婴儿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让你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怎忍心践踏她，蹂躏她，戕害她？我本想掐一芽咀嚼，去品味春天的味道，可就是狠不下心来，思忖小草用短暂的生命去装点大地的权利若被我剥夺了，那该是多么的残忍。最终我忍住了贪欲。
　　 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向大地，给林间的小草送来温暖，微风吹拂，地面上的光与影伴着沙沙的响声晃动起来，我如安卧在摇篮中的婴孩，悠然地飘荡着。哦，这静谧而又焦灼的大地现在就是我的摇篮——她养活了我八年，似乎对我有恩，但我并不爱她，有时甚而憎恶她，仇视她。
　　 远处的山朗润起来了，她那冬日里黛墨般铁青着的脸泛出茸茸绿意，如娃娃粉嘟嘟的面颊。我真想把她扯过来，腻腻地亲个够，让她朗润的容颜更活泼，让她盎然的生机更激越。我油然遥想，我故国的远山也该同样朗润起来了，只是我没有福分亲近她，欣赏她，爱慕她。这些年来，我钢铁般的意志力把我本性中的柔情挤压得所剩无几，甚而连怀乡的思绪都停滞了。
　　 风把远处低沉又雄浑的隆隆声持续不断地运载过来，我知道那是山外大海酣睡时壮阔的鼾声。这片海也连着我家乡的大海，她们应该是太平洋母亲的两个女儿。我小时候光着腚在大海边戏耍，捡拾光怪陆离的贝壳，捕捉千奇百怪的跳鱼，掏挖曲曲折折的蟹穴……风和日丽时，大海细碎的波浪柔和地润泽着我光光的脚丫，脚丫的印记刚嵌在沙滩上，身后的波浪瞬间就抹平了一切，大海跟我开着让我伤心的玩笑，但却使我明白自己的微不足道。后来，我的脚印慢慢变大变深，变得坚实而沉稳，我遥望大海的眸子也变得深邃而敏锐。我感恩于她的教诲，她的施予，她奉献出富饶的一切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根基。可我现在不能动，只能伸长耳朵隐约地听着这异乡大海壮阔的鼾声——她是在痛吟，在抗争，在召唤，还是在愤然的太息？哦，我家乡的海此时此刻是否也在同样地太息？
　　 我隐蔽于此，每天都在沐浴晨的幽静，午的温暖，夜的凄凉。不过，我还要继续耐心地坚守着，接受这无垠大地上昼与夜的不竭轮回。我只能压抑着自己的焦灼，把倾听家乡大海鼾声的迫切愿望藏于心底。“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呢？
　　 一天傍晚，夕阳把山坳染红，那吐着嫩芽的草坡和抽出绿叶的树林披上了金灿灿的外衣。小径上款款走来一个穿旗袍的端庄女人，身形清瘦，步履沉稳，她就像苏醒了的杉木，于肃穆和庄严中昭示出楚楚动人的魅力。她身边的小女孩挣脱她的手，独自在前面跑，伸开双臂要拥抱这漫山遍野的新绿和斑斑点点的小花，其实，小女孩也正是这亿万点小花中的一朵——娇嫩、清新和纯美。
　　 这里的山青树秀水碧，但无论如何都是寂寞的凄清的哀婉的，有了这对母女的装点，她们都鲜活了，有了灵性，生出温情，甚而凝聚起走出哀婉的蓬勃勇气。这对母女是这副巨型山水画卷中翩翩飞舞的红蜻蜓，把静态世界的朴素美灵动出撼人心魄的昂扬生机……
　　 噗的一声，那女人倒下了，圆睁双目，盯着不远处的小女孩。
　　 边向前跑边回头探望的小女孩惊呆了，急转身，细碎的步伐竟扬起缕缕尘埃。
　　 噗的一声，小女孩也倒下了，双臂直直地向前。
　　 她要去扶起母亲，可她永远做不到了，她和她的母亲只能消陨在这片沃土里，她们身下两摊殷红的血迹就是她们要陨入泥土的证明，不过，她们应该是幸福的，因为这泥土里寄予着她们对未来殷切的期盼，喷薄着五千年文明的馨香——她们成了“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使者。而我的战友们多半客死他乡，不能魂归故里，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孤魂野鬼何时才能“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完成了大和民族赋予的光荣任务，干净利索地退出作战区，身后警笛的嘶鸣声盖过了远处大海的太息。这时，我紧握钢枪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因为我眼前炽烈地晃动着那对母女给这个昂扬的春天带来的如诗如画的美，挥之不去。哦，如果把那女人的旗袍换成和服，她款款走来的神韵就宛如我的爱妻信子——哎，从1937年的春天至今，八年没有和她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可否安好？哦，还有，那张开双臂去拥抱春天的小女孩，也宛如在梦境中和我常相聚的女儿智子——哎，她此时此刻也在张开双臂去拥抱富士山的樱花吧？其实，在我的心中女儿也正是那亿万只缤纷樱花中的一朵——我的这朵心爱的奇葩现在可否安好？
　　 我倏地打个寒颤，幡然醒悟：我是东京大学的高才生，是帝国着力培养的精英狙击手，为天皇效忠是我的神圣职责，让儿女情长统统见鬼去吧！我要狙杀一切敢于和帝国对抗的支那人！要让大和民族的文明覆盖支那的异端！钢枪再一次被我握紧。
　　 1945年冬，我被遣送回国。望着满目疮痍的故园，再也找不到我的信子和智子。我们的大和文明在哪里？我不禁痛恨起支那人、美国人……忆起狙杀那对母女的情景，心中充满着酣畅淋漓的快慰和自豪。
　　 1972年，中日建交，我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函：爸，我是智子，从遣返的人员名单中我知道你逃过了战争的浩劫……1945年的春天，因为你“战功赫赫”，我和母亲被军部特许来中国和你欢聚，在盟军的一次轰炸中，妈妈不幸殉难。孤苦伶仃的我被日军抛弃，一位中国妈妈收养了我，她颠沛流离大半个中国，始终对我和如我一样的其他孤儿不离不弃……我生活得很好，被现在的妈妈宠爱着……
　　 随信寄来的那张以樱花为背景的老照片让我确信我的智子还活着——那是1935年的春天，她正躺在我和信子托起的摇篮里……
　　 1985年的春天，作为战争反省团的成员，我冲破重重阻挠来到南京，凭吊大屠杀纪念馆，罪孽深重的我老泪纵横。那时那刻，我见到了日思梦想的智子，我寻回了飘零半个世纪的那朵樱花！从那朵樱花的笑容中我也再次看到了信子的影子，幸福满满的我再次老泪纵横。
　　 而这位收养智子的女人，她的儿子、儿媳、孙女都被战火所吞噬，她再也寻不回属于她的那些娇嫩的花朵！
　　 推开女儿搀扶我的手，耄耋之年的我直直地跪在这位伟大母性的坟前，虔诚地叩首，久久不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