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王阿大(小说)
一
早晨,我沏杯香茗,踱进阳光屋看报。
来这看报,无非是晒晒阳光补补钙。因此,看得很慢、很细。正版看完,又翻广告。一则寻人启事赫然入目:父亲,王阿大,七十五岁,患有老年痴呆症。三日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家人遍寻无果。恳望社会各界人士协助。提供确凿信息者,重金酬谢。联系电话:××××××××,联系人:王成龙、王成凤。
好熟悉的名字,莫非是发小王阿大?一看启事附照,果真是他!好比巨石投水,激起许多回忆和感叹来……
二
王阿大的祖父育有两子:阿昌、阿旺。阿昌无子嗣,阿旺却多子多女。兄弟俩商议过继个孩子给阿昌。可过继谁呢?两人犯了思量。按说,过继孩子,自然是越小越好。尚没终生记忆的更好。这样,许多事儿好瞒。但他俩是亲兄弟之间过继孩子,跟一般人家过继孩子又有些不同,身世无需瞒得铁实。阿旺让阿昌任意挑。阿昌最后挑了长子王阿大。他之所以这样选,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
六个孩子中,数阿大长得最好。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且天资聪明,是个可造之才。但阿旺家境实在贫穷。准备让他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阿昌想把阿大好好培养出来,将来能为王家光宗耀祖。
虽说,阿昌、阿旺两弟兄同为城市贫民。但经济条件还是有较大的差异的。阿旺是个搬运工。五十几元工资养一家八口人,月月难以维持。而且,住房也特小。十平米都不到的一间小屋。搭了层阁楼。底层是老两口的卧室兼吃饭间。六个孩子睡觉、看书、做作业全在那小暗阁楼上。而阿昌家的各方面条件都优于阿旺家。首先是住房。老两口住一间十二平米的正房。还有一间六平米左右的楼梯间。收养阿大后,刚好给他做独立的卧室和书房。而且,阿昌是个自由职业者。他在我们弄堂口摆了一个小摊。卖糖果、蜜饯以及小孩玩具一类的杂物。天天有活钱进账,又没子女拖累,日子过得稍松泛些。能供阿大把书读下去。
过继了,马上要改口。原先喊大伯、大娘,现在要叫阿爸、姆妈了。阿大是个乖巧孩子,一声递一声地喊得自然、大方。喜煞了两个老人家。阿大还知道疼惜老人。小小年纪就来摊上帮生意。他见阿昌伯又要趸货又要卖货,人很累。就在摊边上放了张竹躺椅,在等生意的间隙,让阿昌伯躺一会儿。有生意来了,如果只是小孩来买一分、两分钱零食的小生意,阿大也不让阿昌伯起身,他自己就处理妥了。
我和阿大就是这样熟悉起来的。我是阿昌伯摊上的一位特殊的顾客。我那时特爱吃他摊上卖的糖水梅子、甘草梅片一类的蜜饯食品。而我外公又特宠我,他和阿昌伯约定,我喜欢吃的东西随时可以去拿,不用付现钱,只需记个账,按月结算。因此,我去拿这些蜜饯时,都是由阿大记账、给货。时间一久,两人就变得很熟稔。
他这人做生意有些怪。别的摊贩,遇着我这样的“记账阔客”,巴不得噱你多买些。可阿大却不,有时他看我买得实在多了,反过来劝止我说,你已经换过牙了,再吃这么多又酸又甜的东西,会把恒牙吃坏的。有时还递我一杯温开水,吃完了,定要我簌过口才放我走。
过继后,阿大的生活条件和读书环境都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各方面都成长得非常不错。各门功课都是尖子生。课余有多种爱好,而且都有不俗的表现。他会用很少的钱组装出收音效果很不错的矿石收音机。会给邻居家调灯泡、换保险丝。最出色的是在全市象棋大赛中取得了少年组冠军。身体发育得也相当不错,长成了一个翩然美少年。
到了阿大小升初时,阿昌伯的想法当然是考普通中学,然后高中、大学一路读下去,能读多高,就培养多高。
但阿大自己却有另一番考虑。他见两个老人日见衰老了,摆摊越来越吃力。家中又无积蓄。读大学这条路怕行不通。他想读个技校,毕业后就能参加工作,尽早挣钱养父母。最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技校——电力设备技工学校。
街坊邻居们都看好阿大的前程。却不料他的命运突起大波折。
那是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和阿大去露天电影场看末场电影《夜半歌声》。当被镪水泼面而毁容的宋丹平从黑暗深处露面时,我听得阿大尖叫了一声。
我问,你怎么啦?
他说,像鬼一样,有点怕。
散场后,我俩回家。因太晚了,我家的墙门院的大门关了。我进不去。
阿大说,干脆,我陪你在外面睡一晚好了。
那时的夏季,遇到闷热天,很多居民都露宿。但那晚并不闷热,似乎还会下雨的样子,本不该露宿的。但既然墙门关了进不去,也只好露宿了。
于是,我们从阿昌伯的摊头上找了条草席铺在人行道上睡了。半夜起风了,有些夜凉。天明时,又下起了暴雨,我俩都挨了淋。
谁知,阿大竟由此病了。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给灌了姜茶,也刮了痧。但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高烧发到四十多度。赶紧送医院一查,重症伤寒,几度病危。
阿昌伯和阿大的亲生爹娘都竭尽全力救治他。最后,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头发稀疏见顶,左脚踮了,右臂弯曲伸不直。又是一番竭力医治,却毫不见效,变成了终身残疾。技校只好肆业,回家来休养。
阿大的病残,使阿昌伯倍受打击。人急速衰老起来,变得很虚弱。平日里,做些收收付付的小生意尚能对付。但遇上进货、卸货就难以应付了。那天,进一车甘蔗。以往卸甘蔗,阿昌伯一手拎一捆,一趟两捆,很快就能卸完。可现在不行了。拎了没两趟,气喘得不行。只得把甘蔗捆竖起来,慢慢转着挪移。货车司机在旁直怨。这情景,让阿大看哭了。他踮脚上前,用那只尚能伸直的左臂艰难地拎起甘蔗捆……阿大从此开始了摆摊生涯。
他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想尽办法将生意一点一点地做大。春节过后,小孩兜里都有压岁钱。他就在摊上支起个大转盘。两分钱转一次,大指针停在哪格,格里写明是什么奖品,就得什么物品。有时,两分钱能摇到一毛钱的物品来。而且没有空格,每格都有奖品。当然,有的只值一分钱。但小孩的兴趣挺浓,转盘没个停的时候。夏天,他专程赶到优质瓜产地平湖县去趸西瓜。整个夏天,我们那一片,家家都认牢他的西瓜买。秋天,他买来口铁锅煮玉米棒。冬天盘起只烤炉烤山芋。生意做得比阿昌伯那阵热闹多了。收入也倍增。自然忙得也够呛。
我内心总对他怀有愧疚。认为他的病因是那晚陪我露宿而引发的。因此有空了,总去他摊上帮帮手。见他每天忙累成这样,不由地叹息道,阿大,你的日子过得好苦。
他却不以为然,笑笑说,不苦呀。我现在什么个人的想法都没了。一门心思就想养爸妈。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看到他们的生活比以前好,什么苦我都能吃。
然而,阿大这唯一的心愿,后来也未能实现。突然有一天,公安局逮捕了他。又过了一段时间,弄堂口贴了张判决布告。他的名字排在第三个,罪名是流氓惯犯,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关到金华十里坪去了。
三
七十年代末,知青返城。我从黑龙江兵团返回杭州。出于怀旧心理,回杭后不久,即去原来居住的吴山路逛逛。在夜市里,遇着了几个老街坊。他们在那里贩卖仿古铜器和紫砂茶壶,一夜的收入竟达几百上千,令我羡慕不已。
他们笑了,说,我们这点收入和王阿大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赶着追问。
他们告诉我,王阿大现在是吴山路邻居里的首富。资产早就上百万了。
乖乖,那时万元户就算大富豪了。他竟拥有百万资产。一个残疾人竟能发迹如此,我有些不信。
那些夜市摆摊的邻居告诉我说,阿大在龙翔桥市场里批发运动鞋。你上那里去看看,就知道我们所说不虚了。
阿大是我相处得不错的发小。又听说,他奇迹般地成了百万首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去龙翔桥市场探望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乍一见面,他似乎比我更兴奋,独臂紧紧地抱着我,巴掌不断地拍打着我的肩胛,音调激动地叫着我的小名,永兴,我们都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
受他情绪的感染,我也连连喟叹,是啊、是啊,别梦依稀三十年了。
我打量起他来。真是太显苍老了。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整个脑袋像颗剥了半边壳的核桃。倘若不是那熟悉的右臂弯曲的模样和左腿踮行的步态。在店外,我真还一时认不出他来,我内心唏嘘不已。料想这些年,他过得不易。
阿大仿佛觉察了我的心理,笑着问我,是不是我老得你都不敢认啦?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嘿嘿着。
这时,他店里的伙计端来迎客茶。阿大连连喊道,我最要好的发小来了,换茶、换茶,沏最好的龙井。
他把我按坐在屋角的沙发上。我匆匆打量了一下他的店堂。这是市场的统一隔间,二十余平米。屋子一端放了一张老板桌,有活动布帘隔开。外间墙上镶嵌着一小段一小段的木板,上面陈列着各色运动鞋。
阿大挨着我坐到沙发上,两人叙起旧来。他首先问起我父母的近况。我告诉他说,父亲已过世了,母亲还健在。他马上问起我母亲的鞋码。执意要送我母亲一双高档运动鞋。他说老人家穿着走路很舒适。我笑纳了。他又问起我、我爱人、我孩子的鞋码。非要送我们每人一双运动鞋。那时,高档运动鞋得两三百元一双。我一听连连摆手,说,这——怎么好意思。
阿大说,永兴,你不要客气。现在几双鞋对于我来说真不算啥。说着踮着脚走到外间,逐个问清鞋码,一一亲自挑好。让伙计捆成一摞,摆到我面前,正色道,你一定得收下,不要让我不高兴。
我见他送得真诚,便也不再推托。两人继续叙旧。这中间,不时有顾客执意要和老板亲自讨价还价,我们的谈话常被打断。阿大把伙计叫进来吩咐道,今天店归你管。我和我的朋友出去一趟。
他把我带到附近的一个五星级宾馆。宾馆的服务员和他都挺熟,招呼说,王老板,你来了。你喜欢的那间包厢空着。
阿大挨个笑着和服务员打招呼,好,好,谢谢。把我带进一间临湖的包厢。坐定后,我有些诧异。一路进来,每个包厢都满员了,连大厅都差不多坐满了人。何以窗外景色奇佳的豪包反倒空着。我把这点疑虑说给阿大听。阿大笑了,告诉我,上家的老板来杭,他一般都在这里宴请他们,所以和这里的服务员都比较熟。他说,这些年,我悟出个道理。一个人,不管你多有钱,待人一定要谦和。虽说我是这家宾馆的VIP了。但我从不摆老板架子,对每一个服务员都很客气。隔三差五地送双鞋给他们。他们知道我最喜欢这间包厢了,所以不管我来不来,都要把这间包厢留到最后。今天刚好被你赶上了。哈哈。
我暗叹他的人格魅力和处理细节的精明劲。
服务员上来点菜。阿大让我点。我说吃啥都行,今天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说说话。
阿大笑着点头,是啊,主要是聚聚说话。永兴,我可真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哩。他对服务员吩咐道,就按我平时待客的最高规格上菜。你们给安排一下。酒嘛,上瓶茅台。这酒不上头。
酒菜很快上来。我俩关门对酌。才饮一杯,阿大便急切地说,永兴,你知道我最想跟你说的是什么话吗?
我笑着摇摇头。
阿大说,我最想告诉你,当年我怎么会以流氓惯犯被判十年徒刑的。
我应道,是呀、是呀,我当年也一直想不通是怎么回事?邻居也都议论纷纷,都说,只看你每天都安安耽耽地在做生意,怎么成了流氓惯犯了?
阿大告诉说,当时我已发育成熟了,有了强烈的男人那种生理需求。但我这种残疾人是没有姑娘儿和我谈恋爱结婚的。没办法只好去六公园吊财仙婆(即现在的小姐),她们认钱不挑人。我这个人运气不好,总共也就去了三五回,却被公安抓住了两次。第二次被抓,因有前科,就被定为流氓惯犯,判了十年重刑。
他独自灌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一没团伙,二不是强奸。只是被逼无奈地用了不妥当的方式满足了每个男人都有的生理欲望。却被定成流氓惯犯,好像我这人有多坏似的。你说冤不冤?所以,我现在遇着以前的老熟人,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件事讲明白。然后才有脸面来叙旧。你能理解吗?
我叹息道,确实够冤的。不过,阿大,你也别心里总过不去。大家都了解你的为人。也能理解你的做法。这事儿要搁在现在,顶多拘几天,罚点钱。哪会坐这么长时间的牢。
阿大说,坐牢长倒不是最可怕的事。关键是我养父、养母、亲爹、亲娘全在我服刑期内死了。虽说在公安人员的武装押解下,送终倒是送上了。可是,在他们生病期间,我连一天都没服伺过他们。没喂过一片药,没熬过一碗粥……这是我心里最最过不去的伤心事。说着,阿大的声调颤抖起来,双眼明显潮红。
我赶快打断话头,我们不说这伤心话题了。还是说说你的创业过程吧。你怎么奇迹般地成了个百万富翁的?
阿大为控制泪水滚落,仰脖喝酒,半天才调整过情绪来,好吧,我说给你听。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