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 穿牛仔裤的年轻人(散文) ——少年乡村之一
穿牛仔裤的年轻人来到李家湾是1968年,或者1969年?已无人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牛仔裤来自山城重庆。
重庆太远,远得李家湾人想象不出她的样子。做过村支书的铮爷爷说,《抓壮丁》里那个王保长就是重庆的。王保长我见过,铮爷爷家墙画里有,獐头鼠目,令人生厌。一起贴着的还有《红灯记》,大红灯笼,李铁梅圆瞪大眼举着拳头。彩色画。可惜一条瓦檐水漏下,画面上一道道黄泥痕。
我最喜欢东墙上的《西厢记》,画面美轮美奂。鹅黄长裙的莺莺柳眉红唇,耳饰头冠珠光宝气,纤腰细摆。我们几个男孩子专门测量过,那腰身,拇指食指刚刚合拢。这让我很讶异,那腰,怎么承受得了玲珑的身子。
我常常趴在墙上看那些画,一看大半天。我一幅幅看过去,眼睛越挨越近。恍惚间,那画里的可人儿正要飘下墙来。
我们石船子水库岸边的五颗石,是重庆的风水呢。大爹说。只要凿一下,重庆那边准发大水,要不就燃大火。大爹是远近闻名的快嘴,又言之凿凿,我们小孩子自然深信不疑。
此后,我再也不敢爬上五颗石玩耍,生怕一不小心撒泡尿,就让遥远得没有概念的重庆人民遭了水灾。
老人们谈起穿牛仔裤的重庆知青时,这些细节,总不经意从我头脑里蹦出来。
我不认识留着长发的牛仔裤,他也不认识我,我们的世界没有彼此。他来李家湾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离开时,我刚穿上开裆裤。李家湾湛蓝天空下,我四处乱窜,忙着认识院子以外的新奇世界,他热衷于上山打野鸡下田掏黄鳝。
老辈子人言谈里,牛仔裤在李家湾六年多时间里,遵循了不知多少代的饮食习惯,悄然改变了。
牛仔裤十七八岁。报到在春天的末尾,已经很热了。他背着帆布包,穿着牛仔裤,走路吊儿郎当的,拖在身后的竹竿哗哗响。
光爷爷正召集几个组长和社员代表开会。牛仔裤也不管人多,大步跨过门槛,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扔。问一声:谁是队长?
见光爷爷点头,他扔掉手里撵狗的竹竿。李队长,我来报道了。一屁股坐在光爷爷旁边空着的长凳上,左手啪一声拍死叮在膀子上的“黑蠓子”,右手拿过光爷爷的搪瓷盅子,仰脖喝干凉冷的老鹰茶。
狗日的,这鬼天气,硬是比重庆还热。牛仔裤说。
牛仔裤突兀撞进来,阻断了会议。望着这个奇装异服的后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光爷爷见识多,问了几个问题证实身份,望向对面一组组长洪爷爷。
洪爷爷家房子宽敞,前边已经议定知青住他家,社里给一些生活补助。见牛仔裤这吊儿郎当样子,洪爷爷反悔了,埋着头装糊涂。他家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这长毛牛仔裤真住进去,保不定要出问题。
光爷爷望了一圈,屋子里没人吱声。他叹口气,站起来跟牛仔裤握手:李家湾条件艰苦,你要多担待……你就住我家里,队里有什么事儿,我也好叫你。
牛仔裤哪知这一屋子人的肚皮官司,点点头,倒在长凳上睡着了。等开完会,光爷爷叫醒,帮他背了背包,一前一后走了。
牛仔裤是城里娃,做事随心所欲。先不说牛仔裤根本不管光爷爷的吆喝,想上工就上工,不想上了,锄头扔在地头就跑了。路上遇见小媳妇大姑娘,牛仔裤还吹起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弄得女人们见了他老远就绕道走。男人们都叮嘱自家女人要当心。好在牛仔裤就吹吹口哨,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光爷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光爷爷发现他写得一手好字,就把写标语的活儿派给他。牛仔裤倒是坦然接受了。一些岩石上,至今还留着牛仔裤斑驳的手迹。
牛仔裤伙食搭在光爷爷家,几天后,他就自己开灶了。说半月不见荤腥,肠子淡出水了。也不管光爷爷反对,他在屋子后边开了窗户,又找来几个臭味相投的小青年,自己垒了土灶。
李家湾虫鱼野兽的噩梦开始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猪肉等肉类食物极度匮乏,农村人一年也难得吃几回。遇着来了亲戚,或者家里寻人做事了,主妇就会搬来木梯,自正房里吊得老高的木杆上,割下一块熏制了的、肥肥的腊肉,洗干净了,切成小块,在铁锅里煎成金黄,再从瓷缸里捞出陈年的腌菜,煮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吃。煎好的腊肉条子浮在面碗上,香气扑鼻,已是极致的享受。
那时候在李家湾,火锅仅停留在老辈人传说上,并未有人吃过。牛仔裤的到来,让火锅渐渐走进了每家每户,极大丰富了李家湾的食谱。这足以补充肉食短缺的饥荒。
垒了土灶,上边架一口铁锅,牛仔裤开始煮火锅。农村里辣椒啊生姜啊葱蒜啊多的是。牛仔裤有粮油供应,社里有榨油坊,他常去要一些脚油,煮火锅更香。
从此,野鸡、鱼、鸟、黄鳝、青蛙、田螺、长蛇、田鼠……纷纷成了牛仔裤的火锅食材。这些东西,村民们平时少吃,山野里到处都是。跟着的小青年最初犹豫,见他吃得爽口,狠下心吃一口,从此完全被美食俘获,天天跟着牛仔裤在村子里扫荡。
大自然是慷慨的,一年四季,总有逮不完的野味。后来,发展到蚂蚱、青杠树虫、蝉、竹牛等昆虫……纷纷成为锅中美味。
牛仔裤还跟一位善于辨识野兽足迹的老爷爷学赶山,在野兽必经之路安上机关。运气好的话,塌死一头獾猪,或一头“白面鱼”,够几十口人大吃一顿,那日子就成了李家湾的狂欢夜。
慢慢地,一些嘴馋的大姑娘,也加入了牛仔裤的美食行列。偶尔侥幸搞到酒了,光爷爷拗不过,也会被强拉去喝几杯,美美地吃几口野味。
李家湾这些小年轻把学到的厨艺拿回家去,大人们最初骂几句,但熬不住香气,吃过一回,就再也放不下。
至于素菜,牛仔裤的吃法让村民们傻眼:除了菜地里种的蔬菜,荆棘苔,树藤尖,各种野菌,野地里遍生的野菜,都被他放进了滚烫的油锅里。蘸着红红的辣椒,很爽口。但那时农村缺油,素菜又极费油,村民们很少在自家屋里吃这些,只有在牛仔裤的小屋子里,才会美美吃一顿。
那些年,尤其夏夜,光爷爷家院子里,最是热闹。
火锅吃饱了,一伙小年轻会天南海北胡吹,农村人能有多少见识?多是些鬼狐奇谈,牛仔裤一般不插话,遇着他高兴了,也偶尔讲一些重庆城里的事情,神奇而遥远,听得一帮小青年眼睛一愣一愣的。
就在最高兴的时候,牛仔裤说话的语气,也一直是寡寡的,并不开心。
后来大家知道,牛仔裤父亲早已过世,和一个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
心里想着他娘呢!老人们叹息说。
一些夜里,牛仔裤会弹起琵琶,这是李家湾人从未见过的乐器。声音涔涔淙淙,夜空里,犹如天籁。
喧闹的年轻人安静下来,望着端坐在木凳上的牛仔裤。煤油灯闪闪烁烁,映着他忧伤的脸庞。
牛仔裤弹了一首又一首,和着他低音的吟唱。
几个本来羞怯的大姑娘也轻轻唱起来,慢慢地声音变大,自小受泥土滋润的嗓音,那么清脆,那么嘹亮。
大家沉浸在这琵琶和歌唱的和声里,渐渐忘记了身在何处。
不知不觉,月已上了高山,暑热消退,雾气氤氲。牛仔裤似乎觉察了,他突然收了琵琶,折身进屋。
他也不和人打招呼,只听门闩吱吱呀呀,他已关了门。
大家也不见怪,从恍惚里醒转。就着高天的月光,沿着弯弯曲曲的岔路,各自结伴回家去。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抖落了深夜早渗在草叶上的露珠。
听老人们说,那些年,李家湾暗恋牛仔裤的女子,有那么三四个。但她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现出来。
光爷爷给家有大姑娘的村民叮嘱过,牛仔裤迟早要回重庆,不要拴住了他的脚步。
其实不用说,那几个姑娘心里清楚。农村女子,本就低微到尘埃里,自己就拉开了距离。只是在青春年月里,遇着牛仔裤,做一回让自己沉迷的春梦。
再说,牛仔裤除了吃饭和弹琵琶时神采飞扬,其余时间神色寡寡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女孩子们自惭形秽,又哪里敢靠近?
一个冬夜,张家姑娘出嫁。张家姑娘哭了一个通夜,亲戚们都说她是舍不得苦命的爹娘,赞她孝顺。只有几个平时耍得好的女子清楚,张家姑娘是在哭自己。她心里是放不下牛仔裤,哭今后不能再见到牛仔裤,再也吃不成他辣辣的火锅,听不到他忧伤的弹唱。
几个姑娘劝她,劝着劝着,也跟着大哭起来。
牛仔裤远远坐在院子一角的八仙桌上,和几个长辈喝着村民自酿的烂红苕酒,脸色酡红,神色一例寡寡的。
张家女子远嫁后,牛仔裤再未弹过琵琶。
后来,某一天,牛仔裤突然走了。除了光爷爷,他没有和李家湾任何人辞行。悄悄地,从李家湾蒸发了。
他这一走,转眼已过去四十年。
这几年,全国各地兴起知青寻根热,昨年冬天,邻村两个知青找回来了,带着一大家子。两人都已白发苍苍,抱着房东大娘,哭得稀里哗啦。
但牛仔裤,再没回来过。
现在年近花甲的牛仔裤,把在李家湾六年的知青生活,从记忆里,刻意抹去了吧!
牛仔裤,姓宋。李家湾那些兽鱼草虫,应该还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