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手艺人(散文)
一
寒露过后,秋风生寒,秋雨连绵,夜得早。我一家人吃好晚饭,早早地洗完手脸,出灶房,进厢房,围坐在煤油灯下。
爹坐在老床沿,打开五斗衣厨抽屉,清理票证。娘挪过鞋篮盆,穿针引线,替我们补寒衣。姐学织毛线。我做作业。弟弟挨在我跟前画画。
爹把抽屉放到床上,收收捡捡,理出几摞票证,望着我们出神,叹息一声,方对娘言道:“哎!孩子他娘,明儿个赶清早,我就出田畈,你和孩子们,等太阳出来了,把袋里的芝麻搬到场上晒了。下午,我想歇工,把它挑到街上卖了,换点钱把布儿扯回来,孩子们等衣穿,都转秋凉了。”
“嗯,街上有肉,剁斤把来!”娘应道。
“最好用黄花盖顶,那爆肉好好吃,我喜欢!”弟嬉笑道。
“小崽儿,别净顾嘴,后天师傅来,你们可要规矩些。”娘叮嘱说。
“买啥子烟呢?供匠人。”爹问。
“亏你还是个老烟鬼!闻着味儿都知道牌子,反倒来问我。”娘笑盈盈地望着爹说。
“去年‘佛子岭’‘欢腾’很时兴,今年就不同,作起带嘴的来了。说起这长把烟的味,论牌子还是‘瓷都’响铛!”
“请匠人,不能慢怠,跟帮入俗吧,就买两包‘瓷都’吧!”娘语气略带叹喟。
“嘿嘿,还要另买两包哩!我留着零装师傅用。”
“啥?一包就够,你不是说不再抽嗼,怎么又想借机开斋?”娘有些不快。
“哎,你就饶过我这回吧,下次一定禁到底。今年芝麻收成不是好么?算个奖励也不算过哉!不抽烟,做事冒劲,吃饭也不香。”
“我也不是故意苛刻你,作田人,靠天吃饭,活钱少,还不如个手艺人。手艺人结的虽是赊账,可一天三茶两点是硬的,烟还不用买,带个徒弟,也要另算。”娘数落道。
爹正色回应:“要不,那匹蓝洋布算你的,我不缝。不让我抽烟,哼,办不到!我一不好吃,二不好穿,就好这一口,你让我咋办?”
“那就买吧!反正次次是这样。布儿还是你做,一个当家人,破衣烂衫,穿差了,让人看不起。”娘幽幽地说。
爹讨着了便宜,自然满心欢喜,摸摸我的头,摸摸弟的头:“大崽,二崽,好好读书,爷娘出错了世,没读到书,又没学到手艺,土巴里能刨几个钱?你们可要争气,莫耙土巴头。只要你们愿读,爹砸锅卖铁送!”
娘听着好笑:“孬男人,只知疼崽,老了看谁买烟给你抽?”
二
第三天,礼拜天。
我朦朦知道,爹娘起了床。等我和弟起来,爹已到大队小卖部打了个来回。娘刚好起了一笼热气腾腾的发粑儿。
我草草地漱完口,一手一块拿着吃起来。
“大崽,小崽,现在才起来,也做些事,把床底下的碗碟弄出来,洗了。”
“今儿个又不是过年,洗那干吗?”我不高兴问。
“叫你做,你就做,别打嘴,我等着用。”
“那好吧。”我不情愿答应。找来篮子,推开房门。
弟弟听从我的吩咐,一下钻到床底下,满脸灰尘地把碗碟取出来,我装好篮子,俩人抬了,到门口塘桥板上洗着。
太阳升起丈把高的样子,我大老远见着一老一少,沿着塘岸朝我家走来。少的走在前面,担着担儿,近了才看清:担前是缝纫机头,担后是缝纫机架,大概是机子很重,少年担得很吃力。
后面的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布履长衫,手里捏着把布尺,腋下夹着个布包裹。我俩赶紧洗完,跟着他俩后面来。
爹早早地从院子里迎出来,接过老者的包裹,递上一支烟,笑道:“徐师傅,一路走来,累了吧?快进屋,歇歇气。”语音刚落,又赶上前面的少年道:“小弟,长途无轻担,我替你!”
少年开始左右不肯,见着师傅点头,方让出担子。
“大崽儿,找把椅子来给师傅坐。”爹喊道。
我应声而去,把椅子找来。
娘端出来两碗红糖水泡蛋,笑着言道:“徐师傅,干了吧?先喝碗糖水解解渴。小师傅,你也先歇着,喝碗糖水儿,润润嗓子。”
“妹子,千万不要客气,叫小谭就行。他是我侄儿,新带的徒弟。”徐师傅连连摆手道。
“该有十三、四了吧?正是读书的时候。”爹问。
“可不是,我哥家穷,送不起书,让我带着出来混口饭吃。”
“艺不压身。手艺跟田作不误人!哎!我女儿是有书不读啊!做个五分劳力,还时常被队长话事,会计挤兑!去年年底,挑塘泥,我故意整她,把她的筐装得满满儿的。她累得眼泪在眶打转转,也不倒一句口供来!”
“读书要性,压不来。”徐师傅安慰道。
小潭喝完榶水,把碗撂在一旁,做活。见着师傅落碗,忙又起身,把两个碗儿一并收了,放到灶上。
娘取出布儿,爹喊我们量身。那匹蓝布,娘再三推辞,最终还是爹做了。
徐师傅记性好,量完,用粉石一一在布上做了记号。刚停当,娘喊师傅吃粥。
小谭先歇手,赶忙取过脸盆,打水让师傅洗手。
徐师傅洗完手,在堂前踱步,细细打量着中堂上的画儿。画儿是我弟弟的作品,取的是庐山的景致。我们这儿地方落得好,大清早,特别是大雨过后的晴空。站在稍高处,向西望,庐山一目了然。弟弟把画儿贴上后,我觉得单调些,又给配了副联儿。
“这是谁画的?咋一看,还像那么回事儿!”徐师傅指着画儿问。
“呵!画儿是我小崽儿画的,联儿是我大崽儿撰的。小孩子爱想象,时常弄些新名堂,画得不好,难登大雅之堂,见笑了!不过邻居朋友来窜门儿,见着都说好。咱不图别的,就图个热闹,多个事物,多个说道!”爹这样的话儿,也说得不止一回了。
“我小时候也好这个,这画画功虽说有些嫩道,但画风不弱,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看这五老峰,穿云破雾,一条飞瀑悬挂九天,倒有几分气势。联儿也对的不错,‘飞瀑千尺染碧绿,青山半壁着绯红。’色彩鲜明,溢彩流光,字里行间透着灵气。老弟呀,你有两个好儿子,肚里都藏事,有货儿,说不定今后有大出息!”徐师傅夸赞说。
“俺哪有那大念想?俺是个作田人,没啥能耐,供他们读书都成问题,再说俺祖坟上也不冒青烟,不出那好风水。是好是孬,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爹回答说。
“那是自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后的变数谁也说不准,但有一条,你们应明白,好料要有好裁剪,方能做出像样的衣服来。”
“在理,在理!徐师傅,也别顾着说话儿,菜都凉了,坐上来吃粥吧!”娘在桌边催促叫道。
小谭此时也没闲着,忙上忙下,端了菜,又盛了两碗粥,一碗给了师傅,一碗给了爹,最后盛了一碗给自己,才坐在旁侧吃起来。
吃完粥,爹从房内拿出来两包烟。一包给了徐师傅,另包给小谭。小谭不肯接,爹硬是塞进他的口袋里。没过多久,我亲见他把烟掏出来,立马给了师傅。
三
中饭,娘弄了满满一桌子菜。鱼炆豆葱,黄花盖顶爆肉两个荤菜,用盖碗盛了,放在桌中。
爹让徐师傅坐上座,自己坐下座,小谭仍是坐旁侧。我们都不上桌夹菜,站在灶边,吃娘盛盛剩下的几小碗素菜下饭。
爹取来珍藏多年的江州老白干,给徐师傅斟了一大杯。小谭说不喝,爹也讲自己喝不得,只斟了一小杯儿。
一杯酒下肚,徐师傅话儿多起来,用筷子点着肉碗言道:“我从艺多年,吃过无数匠人饭,说到吃肉,没有比我们都昌‘黄花盖顶爆肉’这道菜儿地道的,油而不腻、香嫩可口!”
爹笑道,“这有何怪?就这道菜儿,占据都昌三宝儿,天白的花猪,皮薄肉嫩;徐埠的黄花;肉厚色金,再说这内面的乌豆豉,就是汪墩的,质香味纯。”
“这装肉的盖碗也不赖!淡雅、圆润,看着舒坦。老弟呀,你是从哪儿买的?”徐师傅问。
“我那舍得买这么好的瓷器,是我镇上的伯父送的。他是光明瓷厂的选瓷工。就他一年也只有两套指标。老人家快离休了,硬送给我一套留作纪念。瞧!这盖儿上面都落有他的名儿。”爹指着盖碗上的字,对徐师傅言道。
“原来如此,景德镇的瓷器天下闻名。我早听说景德镇有种俗称‘芝麻漏’,又称‘米花’,日本人称‘米通’,‘萤手’的瓷器,想必就是这种!”徐师傅指着盛菜的青花玲珑盘问道。
“是呀,是呀!这种瓷器胚胎底部都款书‘玩玉’两字,既可用,又可玩赏。”爹语气自豪地说。
俩人言语投机,小谭不语,只顾吃饭儿。
“小谭,吃肉,不要太斯文。”爹夹了一大块精爆肉到小谭碗里。
徐师傅看着小谭,小谭立马夹回菜盘。
小谭吃完一碗饭,又小添了半碗。
爹娘看着不过意,都说小谭作礼,没吃饱。
小谭低着头,边做事边说:“吃饱啰,吃饱啰!”
徐师傅也在旁附和,“他吃饱了,平常他就这个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