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中奖(小说)
荷花台这个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子之所以能够久盛不衰人烟兴旺,全然在于它的地理位置——离镇子近。多近呢?出村子往南走,大约一里地后便是一座钢筋水泥混合体的大桥,桥那头就是镇子的地界,村人谓之曰街。街即是农村人的城,离“城”近,当然是极好的——郊区呀!郊区不多是有钱人的抢手货吗?那一幢幢别墅立的,轻易举得像一排排大树。当然,荷花台也不乏一栋一栋的小洋楼,但不是有钱人的别墅,而是土著们自己的小家。农村形势好了,大家自然是吃穿住行都翻了许多番。饭桌上的老人们感慨最多:“唉,那时候我们晓得吃了几多苦哦!现在的政策多好啊,感谢党和国家啊!”
赵玉娥家就是座小洋楼,两间三层,昂扬地坐落在荷花台顶东头,冷眼睥睨着来来往往上街的乡邻们。玉娥就着房子的底层开了一家小百货店兼麻将室,既方便大家又给自己多少增加一点小收入。
这不,一大早赵玉娥就在完成她的日常早课——清洗麻将:荷花台的村民们打牌早。
村民们并没有学着街上人过早的习惯,而是坚持祖辈们传承下来的一日两餐——九点多钟的早饭,五点过后的晚饭。那么这中间的六七个小时的清闲岁月如何打发呢?打打小麻将!如此一来,玉娥这里就成了全村最惬意的去处。打麻将的,看打麻将的,聊天扯闲话的,听别人聊天扯闲话的,总之日日朝朝,拍拍满满的人,好不热闹。
这时,一阵“突突突”地摩托声闯入玉娥的耳朵。
“这个二柱,锅里不精碗里精,也不给车换个烟筒。这声音,倘若屋不扎实一点,只怕都会被震塌!”玉娥眼风一抬,就瞥见摩托屁股后头的一段黑烟尾巴,“这么早街都上完了?”玉娥有些纳闷,“不是才将出的门吗?上街忘带钱包了?就算来去只二里地也不带这么飞快的呀?总得打会儿站吧?”
“娥姐,来包烟!”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玉娥的疑惑。
“二柱!你不是上街了吗?咋还回来买烟?”玉娥问。
“这不是专程荐引你做生意唦!”二柱说。
“还是来包红金龙?”玉娥问。
“今天换个名堂,来包黄鹤楼!”二柱说。
“哟,看来今天一大早就有喜事啰!”玉娥望着二柱,参谋着他的神色。
“哪有啊,就是换个口味!”二柱掩饰着小眼睛里熠熠的光亮说。
“就是换换口味?忽悠老娘吧你!你抠门的一辆二手摩托骑大几年,烟筒都锈得七穿八孔了也不换换。你那摩托一响就是扰民你晓得吗,那是噪音污染!”玉娥说。
“你爱信不信!”二柱付完钱,拿起烟就走。
二柱的摩托车并没有在自家门口停留,玉娥再次听到那震得山响的声音时,看到二柱的车后座驼着国华一阵烟的飙往街的方向。
“这个二柱,今天这是神弄弄鬼弄弄啥呢?”玉娥摇摇头。
在这个村里,二柱和国华最投缘。这投缘的根源呢,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上门女婿。荷花台纯女户多,上门女婿自然不是稀罕。二柱长得粗壮黝黑,一双眼睛不睁不知道有条缝,但就是这双小眼睛,不晓得装了几多精明。他那分明是双鱼鹰眼,再会躲藏的鱼虾遇到他都是厄运难逃。二柱一年四季不是打鱼就是捞虾,还带拖螺蛳。总之一句话,他来到这水乡落户,就靠在水里刨食。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国华却是有手艺的。国华搞装潢,专门给人贴地板砖。国华个头不高,却生得矮矮墩墩结结实实,这身板仿佛天生就是用来贴地板砖的。
要论这年收入,国华就比二柱多。现在人们越来越讲究,谁家盖了新房都必须装修,所以国华的活路多,一桩接一桩的,一年到头难得休息。今天二柱把他拉上车之前,他正在收拾工具准备去下一家里贴瓷砖。
二柱一脚跨下摩托,就过来拽国华:“快快快,东西放好,帮我个忙,十万火急!”
国华一时被搅得晕头转向:“么,么事?出大事了?”
“大事!”二柱拉着国华就往车屁股后摁。就这么着,国华稀里糊涂地被二柱驼到了街上,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
这是家早点小炒一体化的餐馆,这个点正是人们吃早点的时间。
“两碗肉丝面,两匝千张两个卤鸡蛋,外加两小瓶劲酒!”二柱冲着老板扬声说完,就摆头示意国华往里间走,里间没有人,正好。
国华更是一头雾水:“你请客?到底是么事唦?这平时都是我请你,你今天怎么铁公鸡拔毛了?咱俩说好啊,如若你真有事要我帮忙,我是能帮就帮,帮不到你莫怨我啊!”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把心放肚子里安安逸逸吃上一顿就行了!”二柱嘿嘿一笑说,“我中奖了。”
“真的假的?有这好事?”国华半信半疑。
“骗你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常买彩票,两块钱买个希望嘛,万一哪天好运来了呢!我一直守号,守了一年多了,这次终于中了。”二柱递给国华一根黄鹤楼说。
国华看到二柱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再想想他今天的做派,深信不疑了:“中了多少?”
二柱竖起两个指头摇了两摇。
“两万二?”国华问。
“二十二万!”二柱美滋滋地说。
“好家伙,你发财了!”国华一拳捶在二柱的肩头。
店老板把点餐摆上桌子之后,二人就喝开了。一人一杯早酒下肚,二柱的情绪才算平稳下来。
“唉!”二柱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守了这么久,干嘛就不能多中一点呢?二十二万,尴尬呀,啥事也不能做,在县城买房吧只能勉强付个首付。你说,就把它放银行里生息吗?想想都没劲!”
“呵,你得寸进尺了啊!”国华说,“白捡了二十二万还不好啊?做人可不能不知足哦!”
“要钱能生钱才好啊!”二柱望着国华,“你帮我想想,这笔钱做什么投资好些。”
“投资?”国华不好意思地挠挠额头,“你问错人了吧?我哪懂这个。我家的钱可不都是你青文姐在管吗?”
“说起青文姐,我还真是羡慕你呀!”二柱一仰脖子,一大口酒又润进了喉咙,“你说你家青文姐,知书达理,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细声细气,会管家会教育孩子,哪像我家里的婆娘!”
“群英妹子咋不好啦?做事风风火火的,多能干啊!”国华说。
“做田活还真是一把好手!”二柱抹了一把嘴唇,“可是那骂死人不抵命的德性呀……你是没有摊到这样的婆娘,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谁家的锅底都是一般黑。”国华夹着一串面条往嘴里送。
“我家的锅底就比别家黑呀哥哥!”二柱停下手里的筷子,又掏出烟来,一人点上一根。
“我看你是被这二十二万蒙了头了!”国华吐出一个烟圈,“你抱怨中得少,莫不是想多中点好换掉老婆?做人可得地道!”
“嘿嘿,我晓得的。我也不敢啦!你老拿出哥哥的派头用鞭子抽我,我有贼心也没那贼胆不是?”二柱的黑脸上划过一丝不甘。
“这就对了!不管怎样,咱们都该脚踏实地做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国华也喝了一口酒。
“国华哥,我突然有了一个来钱的点子,你听听,看可行不?”二柱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贼亮,“二十二万,我可以在镇上买房啊?我就炒房,一买一卖。”
“不行吧?镇上的房子哪有啥升值空间啊?”国华摇着头说。
“是这样的。”二柱说,“你看,我买房了就请过屋酒,亲戚朋友不是都要来赶钱祝贺吗?我就赚这个钱,买房卖房,你懂吗?这可比把钱放银行生息来菜多了。”
国华瞪圆了眼睛望着二柱:“你这不是缺德吗?你把心思都用到坑亲戚朋友上头了!”
“国华哥你这话可过了啊!”二柱不服气,“你说我们农村每家每户,一年到头光赶钱喝酒这一项是一笔多大的开支?就说去年吧,从冬月头到腊月底,我们家是马不停蹄地四处赶钱喝酒。俗话说人情逼住债,头顶锅来卖。这钱能不赶吗?过屋,红白喜事,小孩抓周做九朝,小孩做十岁,二十岁,小孩考学,老人六十大寿,七十大寿,八十大寿,九十大寿……就这么一来二去,田头一年的收入抛光。怎么别人请客收礼是情理之中,我这个过屋的法子就是缺德呢?”
二柱的一番话让国华愣了好一会儿神。是啊,农村人怎么就这么多礼呢?他想起那天隔壁刘婶子来找青文借钱随礼,说是小舅侄儿前头结了两次都离了,这是第三次婚姻。刘婶子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赶不回来,她只能全权代理。她是姑妈辈,礼钱没有个千儿八百怎么拿得出手呢?可是刘婶子来路都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收入有限,礼钱多了拿不出来就只有去借了。那天青文还在家忿忿不平呢,说农村这请客之风要能够杀杀就好了。顶着包袱凑热闹哪算是真正的同喜呢?
想到这,国华问二柱:“你厌烦这种无论大事小事都请请客摆摆酒的风气吗?”
“厌烦啊!你说这国家在想方设法地为农民减负,农民自己呢却变着法子互相盘剥,你想舀我一瓢,我想撮你一碗,结果呢?家家的红票子只出不进,便宜了卖菜的,还有搞酒席一条龙的,再加上油了各人自个儿的一张嘴。邻里之间随便一出手就是两三百的份子,沾亲带故的更加不谈,还要多得多。这家家的收入都是伸手摸得着骨头,略微来路小的人家哪里受得住啊!”二柱说。
“是啊!既然你账算得这么清楚又不赞成这种风气,那又何必去想那个赚钱的门路呢?”国华笑眯眯地看着二柱。
二柱也笑了,他说:“不管它啦,回家,到娥姐那打打小麻将去!”
二柱在国华的一路叮嘱中骑着摩托车慢慢悠悠地回到了荷花台。二柱把车一停到玉娥的店门口就一迭声地催促国华:“快下去快下去!哎呀,耳朵都被你磨出茧来了,这些年来没看出来啊,你比婆婆妈妈还要婆婆妈妈嘞!”
国华哈哈大笑着跨下车:“不提醒你慢点怎么行,你是酒驾晓得啵?行了,你打你的麻将,我开我的工。多谢啦!”
麻将室里已经站着坐着好几个人,他们并没有急着组桌,而是在闲扯从镇上带回来的新闻。
“福利彩票门口又放大鞭贴红喜报了。”一人说。
“哦?又有人中奖了?上个月不是中了个四百万吗?”有人问,“这次是多少?”
“二十二万!”那人回答。
“这回又是哪里人中的?上次那四百万听说是四个人一起合伙买的复式吧?”又有人问。
“是啊,那四个人听说都去县城落户了。这次中奖的有传说是我们附近的人,是个守号。”那人又说。
这时候,把喷着酒气的二柱迎进来的玉娥正好碰到了这个话头,她心念一动,说:“二柱,中奖的是你吧?”这突兀的问话仿佛一根劈面而来的木棍,把二柱砸晕了好一会儿:“你,你说么事?中奖?我中奖?我有那个好运气就好啰!”要说二柱这脑壳就是灵,稳神稳得格外快。玉娥狐疑地看了看二柱,就去张罗牌局了。
二柱今天的手气真给力,两分半的赖晃几个小时下来竟然赢了近五百大元,他又掏钱买了一包黄鹤楼,满场子一人散上一根,就驾着他的“宝马”,一路小曲着回家。
此时的群英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她一听到她家独有的“音响效果”就走了出来:“你这一大早就人船不见,还知道回来呀?你这一天都死哪里晃荡去啦?”
二柱不做声,径直把车往堂屋里推。群英左瞧瞧二柱,右瞧瞧二柱,满心满眼里觉得不对劲:“你个鬼东西今天又打牌啦?输钱啦?”
二柱还是不做声。只见他支好车,从荷包里掏出一叠东西“啪”的一声拍在堂屋正中的四方饭桌上:“给你,这是我今天的收入!”
群英看见那是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那钞票下面还压着一张彩票。群英拎出那张彩票,向着二柱扬了一扬:“这也是收入?”
“嗯嗯!”二柱着力地点了点头。
群英把彩票往地上一甩,“老是瞌睡睡不醒地做秋梦,哪有那么容易中的彩票?两块钱买张废纸,擦屁股都闲小!”
“我的二十二万啦!”二柱赶忙捡起那张彩票,作势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这会儿群英有些懵了:“真中了?”
“真中了!”二柱说。
“我不信!”群英说,“我用手机查查。第几期的?”
二柱照着彩票上面的数字小心翼翼地报给群英:“050712132730蓝号08。”
“第几期?”群英问。
“302期。”二柱回答。
“中你个大头鬼,303期还差不多。303期才是中了二等奖,二十二万。”群英说。
“不可能,我期期都买的,怎么会漏掉?”二柱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彩票,整个人在云雾里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
“对了!”群英一拍大腿,“前天你要去一个朋友家喝酒,来不及买彩票,还嘱咐我一定要替你买的。那一期应该就是303。”
“你买了吗?”二柱急切地问。
“我看你当时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就专门抽空走到街上买了!”群英说。
“那彩票呢?”二柱真怕有个什么闪失。
群英走到房间里,拿出她的小手包。二柱一把夺过去,飞快地拉开拉链——一张彩票赫然地躺在那里,303期。
二十二万没有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