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早起，天刚麻麻亮，何三姑就风风火火地，朝柳树沟村会计铁算盘家奔去。她想打听明白一件事，就是这两天沟里传得沸沸扬扬，令柳树沟小孩作梦都不敢想的一件天大的事：南方的一家大企业，要在这柳树沟租地建厂。厂家要租用柳树沟村南边那片五百亩高粱地，建一家大型的电子配件厂。建厂以后柳树沟人，不但可以进厂上班挣钱，还可享受一笔不小的地租带来的收益。听说厂方那租金给得老高了，足够柳树沟的每个人口分到三万元。
　　 三万元！何三姑乍一听这数字，愣了半天才缓过神儿，当时她脑袋瓜子嗡一下子，迷糊了半天。何三姑成家后，由于当家的祖辈都是单传，一直都想要个儿子。何三姑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只好听之任之。那时计划生育逼的紧，自己东躲西藏，四处下蛋儿，末了还是生了七个千金。何三姑觉得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这七个千金连名字都懒得起，就按老大老二老三，以此类推地叫着。如今，这七个千金都已长大成人远嫁他乡，花落有主。但日子过得都紧巴得很。农村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七个千金无论嫁到哪儿，她们的户口、土地，仍在这柳树沟。一旦这柳树沟租地建厂的事儿能落实，那对何三姑来说简直就是肥猪拱门，喜从天降啊。何三姑乐了，幸福怎么就这么不经意地降临了呢？每个闺女要都领到三万元，那以后过日子，还愁啥咸菜大酱、柴米油盐呐？弄好了，闺女们再都回沟里进厂上班，不用风吹日晒的下地干活，多美，多美。
　　 “算盘子，算盘子！这咋还没人应了呢？”何三姑披头散发地站在铁算盘家大门外，见铁算盘家还大门紧闭，便踮起脚尖儿，扒墙头扯开她的大嗓门继续喊，“算盘子，算盘子。铁算盘啊，铁算盘！”何三姑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地叫着，把东西两院邻居家养的五禽六畜，都吓得是鸡飞狗跳。
　　 什呀？这一大早就恶狗嚎门似地喊，喊啥呀？铁算盘心里嘀咕着，没敢说出来，他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趿拉鞋踉踉跄跄扑到大门口，打开大门，眼睛还半睁半闭，没有睡醒的样子。
　　 “咋的？铁算盘，都几点了还赖炕呢？真没出息，是不是还搂老婆子睡觉呢呀？俺没耽误你啥好事吧？”何三姑连说带笑的和铁算盘耍贫嘴。
　　 “哦，是何三姑啊，赶紧进来。何三姑，你这是咋了？咋比鸡起的都早，咱家的鸡还没打鸣呢？”铁算盘也半开玩笑地说。
　　 “嗨，不是有那句话吗？叫做无利不起早。俺一早过来，那就一定是有事。咋地，是不是应该让俺屋里说呀？屋里没挂杀人刀吧？啊？哈哈哈哈！”何三姑说完，自己便大笑起来。
　　 铁算盘知道这何三姑，是个嘴大心敞的女人，肚子里存不得半点酥油。她这么早过来，一定也是为柳树沟征地建厂的事儿来的。因为最近接连几天，沟里人听到这消息，来找他铁算盘打听事儿的人不在少数。像何三姑这样人口多的家庭，只要知道这消息，就一定在第一时间来找他，因为这与她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哎呦，嫂子不好意思了哈，一大早俺就来堵你们两口子的被窝子。俺可啥也没看着哈。”何三姑刚一迈进铁算盘家的门槛，就向正提着裤子跑去茅房的铁算盘老婆秀芬笑嘻嘻地说。
　　 “呵呵，这何三姑说的，看见又能咋的，都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还怕啥？你不来咱也要起炕了呢。何三姑，你先屋里坐，俺去撒泼尿，马上就回啊。”秀芬连跑带颠儿地跟何三姑搭完腔就向墙角的茅房冲去。
　　 何三姑来到屋里，屁股刚一粘炕沿儿，便急火火地问：“哎，算盘子，昨晚俺听沟里人说，南方一个什么大企业要在俺这沟里建什么电子厂，这事儿是真的吗？”
　　 “是有这事儿，那还能有假。”一向不爱说话的铁算盘，对何三姑有声有色地说：“前两天，咱沟里来了几个人，开了一辆豪华的轿车。他们一到沟口就打听咱沟里的村部在哪？还是沟口老槐叔他家放牲口那小憨子指的路呢。不巧这几天老村长还去县里开会去了，是我在家接待的他们，他们相中了咱柳树沟村前头那片五百亩高粱地。”
　　 “那他们为啥非得相中俺那片高粱地呢？他咋没相中俺北岗子那片沙溜地呐？那高粱地可是俺沟里的宝地呀，旱涝保收。”何三姑问。
　　 “哎，我说三姑啊，这你还不懂？咱那高粱地不是紧挨着新修的那条京沈高速路出口吗。人家企业在那建厂，不是考虑交通便利吗。要是没有那条高速路和那个高速路出口，人家企业能来咱沟里建厂吗？。”铁算盘咬文嚼字地给何三姑解释着。
　　 “噢，是这样啊。”经铁算盘这么一点拨，何三姑似乎才脑洞大开，“那既然人家肯花钱，管他们要哪块地呐，要哪块儿，俺们就给他们哪块。”
　　 “呵呵，我说何三姑，你可真不怕钱咬手？答应的还挺痛快。”
　　 “那有啥不痛快的呀，这不好事吗？”何三姑故意作了个鬼脸。
　　 “可人家厂方的人，害怕咱沟里的人不同意呢。所以，前几天特意先派人，来咱沟里和咱们村部先征求一下意见。说是如果咱们沟里的人要是都同意的话，等村长大忠在县里开会回来，他们就和咱们办手续了。”
　　 “那大忠啥时候回来呀？他得快些回来，可千万别等黄瓜菜都凉了。”
　　 “不能，说是后天就回来了。明天厂家的人还过来，而且还要在这安营扎寨，把办公用品都搬过来，租用西院咱儿子春生那三间瓦房。春生不是和他女朋友都去外地打工了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租给他们暂时做电子厂筹建指挥部。”
　　 “啊，那这么说，俺村建电子厂的事儿，真的是板上钉钉儿了？”何三姑有些激动，她一下子从炕沿上跳起来，使劲地抓住铁算盘的胳臂摇晃着，“算盘子，你说这得多大的雨点能砸到俺沟里人的头上啊？那以后俺沟里家家户户，好日子过得不得流油呀？来，算盘子，你是俺沟里有名的铁算盘，快帮俺算算，要是按照他们厂家租用俺村土地的补偿标准，俺家到底能得多少钱？有人说是每个人口三万元，俺们真的都能得三万元吗？”
　　 铁算盘略思了一下，拉何三姑坐下，不紧不慢地掰起指头：“何三姑，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厂方租用咱沟里五百亩高粱地。每亩地一年补偿一千元，五百亩一年就是五十万。三十年呢，就是一千五百万。咱沟里共八十七户，三百五十八口人。每个人口分三万，才一千零七十四万。所以说呢，每个人口分三万是绰绰有余的。村长大忠也在县里打来电话说了，如果事情真正的落实了，剩下的部分，留作以后咱沟里建学校，幼儿园，活动室，图书馆。”
　　 “哎呀妈呀，那以后俺沟里不也和城里人一样了吗？”
　　 “你看这给三姑美的，都美出鼻涕泡了吧？啊，哈哈哈哈。”秀芬从茅房回来，拍着何三姑的肩膀捉弄着说。
　　 “去，你不美呀，不美屁股翘那么高，撩啥骚呢？不美就啥也不给你家。”何三姑也同样捉弄起秀芬来。
　　 秀芬也不甘示弱，马上回敬到：“想撩你骚啊，但怕你也没那家伙式呀？啊？哈哈哈哈！”
　　 铁算盘望着两个女人的打闹，有些提醒着说：“说实话，现在咱们还真不能高兴太早，要等明天他们厂家的人搬过来了，一切都落实完了才能算有眉目啊。”
　　 “对呀，俺说也是呢。”秀芬也收住嬉戏的笑脸，点点头随声附和着。
　　 “那好，明天厂家的人不是过来吗？俺何三姑也过来跟他们掰扯掰扯。没有的事，可别拿俺作乐，忽悠土老帽不识数，俺可承受不起呀。”
　　 何三姑说完，告辞了铁算盘家，径直往沟里西边的自家走去。
　　
　　 二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丘岗上，整个人犹如油锅里的油滋了，满身冒油，都快晒成抽抽干涸的干树枝儿了。午后的柳树沟，按往常在这个七月挂锄的季节，乡亲们理应是关门闭户，躲进家里纳凉消遣了。可今天不一样，所有的人，都一起朝丘岗前铁算盘家的儿子春生家涌来。
　　 春生家大门外。一辆尾号4677的小轿车停在前面，后面是一辆装满半新不旧的办公用品的货车紧停其后。只见一个光头，胖得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正指手划脚地向他身边的随员们大呼小叫：
　　 “来，都给我过来。你们几个听好了啊，把车上这些写字台、八仙桌、资料柜、电话等办公用具，全搬到房东西面那个屋子。把这床、被子、暖壶、杯子、洗漱用品，全搬到东屋，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请龙哥，龙部长放心，我们马上照办。”几个随员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甚至有些声嘶力竭。
　　 前来的众人见这情景，不仅有人称道：看见没，多有集体意识。那龙哥，龙部长，看来是个大官，底下的人谁敢不听？
　　 来的都是客，柳树沟人憨厚、耿直，热情好客的性格，当下充分地体现出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在大喊：人家外乡人能大老远地来俺沟里建厂，俺们咋能看着有活袖手旁观呢？从今往后俺们和厂家可就是一家人了，还等什么？干脆大家一起上手，帮抬东西。就这样，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共同努力下，不一会就把车上拉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床上用品、洗漱用品等等，搬腾完了。
　　 铁算盘忙完村部里的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秀芬看见他，没给他好脸子，埋怨他回迟了。她想，人家厂方的人今天来咱们家入住，你身为户主和一名村部里的会记，怎么能不提前在场呢？何况老村长大忠还不在家。
　　 “你咋没死外头呢？你还是家人不？老村长没在家，你还能代表咱村里说句话不？你还不如这些老百姓呢，人家都早过来帮忙了。告诉你啊，人家龙部长刚才还找你呐。”秀芬没好气地偷偷怪罪着铁算盘。
　　 “哎呀，你唠叨个啥呀？我不知道家里有事呀。下星期人家乡里要来咱沟里检查工作，咱哪宗不得给人家准备好啊。再说了，他厂家来咱沟里，也不是今个来明个就走了，你急个啥呀？”铁算盘不服气地说。
　　 “哎呦呦呦，我说铁大哥，你怎么才回来呀？快，赶紧进屋。”龙哥，龙部长，猛然发现铁算盘在大门口正和媳妇秀芬说话，慌张地过来将他拉进院子，并小声嘀咕起来，“铁大哥，怎么搞的，今天外面怎么来这么多人呐？”
　　 “多吗？人多怕啥，都是正大光明的事。咋地，难道你龙部长还有啥见不得人的地方吗？”铁算盘一本正经地问。
　　 龙部长一愣神，马上堆下笑脸陪笑道：“那倒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哈？”
　　 “这不就得了。哎，我说龙部长，”铁算盘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拍了拍龙部长的肩膀，“你不是说，你们来咱柳树沟租地建厂，最担心的就是怕群众不同意吗？现在正好乡亲们都在这呢，你快和他们说说，看征用他们的土地有没有什么反应？这样对你们以后的工作不也是好开展吗，对不？”
　　 龙部长点点头，光头的脑袋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他略显无奈地：“嗯嗯，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龙部长，龙部长，到底哪位是龙部长啊？”说话间，何三姑，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倒在大门外先飘进来了。
　　 铁算盘，目睹何三姑着急忙慌的样子，连忙安慰道：“何三姑，你来得正好，人家龙部长，这正要给大家说明租用咱沟里土地建电子厂的情况呢。”
　　 “好啊，好啊，俺正想听听呢，看到底啥情况？”何三姑说完，与铁算盘、龙部长，一起走到大门外。
　　 “乡亲们，大家注意了啊，”龙部长面向人群，结结巴巴地喊道，“我——我就是南方宇航——公司市场部的部长——龙世奇。今天我要和大家说明一个情况，是什么呢？简单点说吧，就是我们宇航公司要来这柳树沟，征用你们的土地，建一座现代的具有相当规模的电子原件厂。我们的产品不仅供应国内也供应国外，是一个为国家，为百姓，做贡献谋幸福的工厂。至于补偿问题嘛，我们都已和铁会记他们谈过了。我们是国家的大企业，绝不能让乡亲们吃亏。总之一句话，我们是来给柳树沟造福的，我们不是来给柳树沟添乱的，我们必须为柳树沟的乡亲们负责。只要大家伙没意见，我们的事情很快就会开始的。”
　　 “那你们一下子征用俺们五百亩的土地，上面能批准吗？那可都是好耕地呀。”人群里，一个老者不安地问。
　　 “这个请大家不用担心。”铁算盘忙招手跟大家解释道，“龙部长曾和咱说过，他们的企业是国家重点企业，是受国家支持和保护的。只要咱们乡亲们没意见，上面的事情他们自己能解决。”
　　 “那啥时候能给俺们补偿款呐？”
　　 “那建厂后，俺们大家都能进厂上班吗？”
　　 众乡亲不停地问，龙部长、铁算盘都一一做了回答。最后大家纷纷离去，他们不仅相信了龙部长，更是相信了铁算盘。因为铁算盘，决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他们欢喜，他们庆幸，他们由衷的感到，这柳树沟，如今可真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幸福砸了头啊。
　　 唯有何三姑，临走的时候拽过铁算盘跟他耳语了几句，意思也就是说：俺咋瞅这事有点悬乎呢？她嘱咐铁算盘，不要太诈唬，还是稳当点好。别听龙部长他们咋说，俺们一定要做到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手桃子一手杏。
　　 铁算盘笑了笑，没说什么，似乎也没大往心里去。他不相信谁再咋地，能跃过他手里每天要扒拉的算盘子。
　　 星期天的早上，乡里的信用社刚刚上班，铁算盘就来这里取钱了。足足的五万块，撑满了一兜子。取完钱，正当铁算盘要离开信用社的时候，碰上了从办公室走出来办事的信用社主任，杨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