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故乡的路(散文)
一
春的暖意,似乎复苏了人们的思绪。花坛的小草绿了,它们打个哈欠,伸出胳膊,舒展睡了一个冬季的疲倦;花儿学着公关礼仪的姿势,双手在胸前合掌微扣,仰着浓妆艳抹的小脸,在春风中,顾盼生情;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是我的思乡之情化生而成,抽丝不断,又宛如那一条故乡的小径,蜿蜒地向无限的远方延伸。
记忆中,百兜塘的山路,是队里通向山外唯一的捷径。一层层梯形的土地上,栽种着村里人们的希望,每一季良辰美景,都会在泥土中收获各种各样的心愿,走在路上的人们,喜悦洋溢在眉梢嘴角。
连续下雨几天,每天都会看到爷爷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每百兜塘的小路上、在武水河的堤岸边,到处晃悠。爷爷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与此时的天空十分相称;那深邃的目光,流露出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放学回家时,雨还在下,我生怕泥水沾到裤腿上,一道道卷起那破旧的裤管,露出瘦弱的小腿,提着鞋子、光着脚丫,走在泥泞小路上,任泥水在白净的皮肤上,溅出素描的图案。
偶尔有田坝口(稻田的出水口),被雨水冲刷得特别宽,就在察看地形后,我退到稍远处,用助跑的方式,飞跃跨过田坝口。泥泞搞恶作剧,脚下一滑,仰面大叉摔倒在地上,一骨碌爬起,环视四周,生怕别人看见。摸摸屁股上全是泥巴,这下好了,撩起衣服夹到腋下,别沾到泥水;一只手提着鞋子;另一只手撑着伞,三步一滑地往回走着。
远处山崖下的小路上,有个小黑点在往返移动,时而高时而低。我赤脚走近时,才发现是爷爷。他披着的蓑衣,被雨水染成深棕色,滴滴水珠如透明的粗线,从蓑衣的流苏滴落;戴着的斗笠顶上,雨点从天空一跃而下,被砸成朵朵水花,为绽放这瞬间的美丽,摔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爷爷正低着头,挥着锄头拓平路基,用脚使劲地、一脚脚地踩紧松土,然后从旁边搬来大石头,放下后摇了摇,感觉不平稳,又换个方向试着晃动,感觉稳妥后,才拿起锄头,对石块用力敲几下,再用脚试试,直到踏实为止。爷爷的额头上汗水,与天上的雨水一样丰富;他那只模糊的眼睛,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浸泡中,只是显得更加混浊;而那只明亮的眼睛,却有一种穿透的力量,仿佛穿过雨季就有希望;爷爷沾满泥巴的双手,似乎不是在做粗活、与污浊打交道,而是在为生活精致的陶艺,增加深沉浓郁的色调。
看着脚下的这条路,小路虽窄,但路基平坦;虽然偶有低洼,但用坚固的石块铺垫;虽然时而路上有塌方、路下有崩溃,都有爷爷在护着这条路。每一块石头、每一寸泥土,都有他的心血。我像欣赏一幅艺术画,生怕惊动爷爷。
爷爷忙完后,到田角的水里洗过手,抺去脸上的泥水和汗水,这时发现我站在他身旁。我像一只快乐的小百灵,高兴地叫爷爷,然后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见闻;把鞋子放到箢箕、小手塞到他的大手掌心,爷爷肩上担着箢箕,牵着我的手,大踏步地往回走,他时而笑着回答,时而沉默地想着他的心事。
二
那年端午节时,爷爷带我上山采草药。他用稻草绳缠紧裤脚,免得被山中针棘挂破;带着草帽、背着竹背篓,砍刀插在腰间。我脖子上挂着一壶水,提着小竹篮,跟在后面出发了。
后山颇有原始森林的味道,高大的树木遮天避日;臂腕粗的藤蔓,柔软得随意攀爬,如电影《阿凡达》中的布景;山上草本植物和蕈类遍布,稍不留神,就踩到珍贵的草药。
爷爷走在前面,借着上山的重力,身体几乎弯成九十度,他一手握着柴草,另一只手挥着砍刀,砍出一条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看看爷爷挥汗如雨,想着这句话。才发现我脚下踏着的路,就是爷爷开山劈柴而来的。路,不一定需要很多人踩踏,但一定要坚定自己的目标和不懈努力。
山上古铜的的藤蔓,缠绕在油茶树上,爷爷告诉我,这叫钩藤。藤上成对生长小钩,又叫双钩,它可以祛风除湿、通经活络。地上长着一株青幽幽的灌木,爷爷抓住它的根部,连根拔出来,告诉我这叫“千口针”,因为叶子的正反面都长满针棘,书名叫“两面针”,有消肿止痛、清热消炎之功效。来到山坡上,一丛深绿色、十分奇特的灌木,独立笔直的杆上,大片椭圆形叶子次弟生长,爷爷说,这叫大青叶;它的根叫板蓝根,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抗病毒之功效。它的茎是深蓝色的,作为天然染料,它为纺麻织布的山村,带来艳丽的色彩。旁边一株独苗的长刺的藤蔓,圆形的大叶片对着生吧长,爷爷用砍刀代替锄头挖下去,从松软的泥土中,掏出形似生姜的根块,这叫土茯苓,是清热解毒的良药。山上的草药,远不止这些,爷爷的背篓装已不下时,他带我走向一片草地,这边的路途平坦许多。
说是草地,还不如说是一片天然的草本药物园。园中的“千里光”长着麦穗般的头发,谦虚地低着头;艾草趾高气扬地站在那儿,时不时在风中翻着白眼;蒲公英的伞兵队,已整装待发,等到军令下达,它们就纷纷从空中飘下;车前草为它们鞍前马后作铺垫;石菖蒲学着兰草的模样,像一位大家闺秀,优雅地看着它们。爷爷挥刀割了几下,我的小篮子里就被装满。
爷孙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懵懂无知的眼里,分明看到是采草药,可脑子里却好像是爷爷用他的知识,铺好这条路,在潜移默化中,只等我将来跟上他的步伐。感觉有一颗丰盈饱满的种子,又好像那颗无形的种子,就在这平凡的日子里栽种、生根、破土、成长。
三
犹记那年,爷爷排队在村里碾米房碾米,再等两人就轮到他。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碾米机里溅出几粒米。在那物资贫乏的年代,米是最珍贵的、最好的口粮。爷爷帮忙一粒粒去捡起,左手手心很快装满,送到碾米叔叔的篾箩中,连发动机的皮带边的几粒米,他也舍不得放弃,刚放下又去捡拾。就在这时,爷爷右手被发动皮带卷进去,顿时皮肉破绽、鲜血淋漓,幸亏及时抽手才没有伤骨头。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我忍着泪,一路奔跑,去乡卫生院请医生。走过一段弯道、接着又是一段上坡,再跨过一块巨石,还没走一半。耳边的风催我加速度;路旁的小草也让我快点;脚下的小石头恨不得变成车轮来护送,我焦急看着远方的卫生院,感觉今天的路特别长。
当我带着医生来到家里,爷爷已被安排躺在椅子上,地上淌着半干的血渍。医生说再晚些,伤口愈合就更难。他清洗伤口时,我看到爷爷那绽开的手背皮下,是一根根白色的骨头,这算是我亲眼所见的铮铮铁骨。爷爷跟医生熟悉,就按他要求没打麻药,当钳子把蜷缩的皮肤扯拢缝上时,爷爷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脸色惨白。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那时,我真的恨那条路,恨它太远、太崎岖;恨它太多的坎坷和绊脚石;甚恨那条路总是残缺不全,爷爷每天修补这条路。可是,当爷爷的伤痛与时间赛跑时,路居然没能帮到什么,反而更远、更长、更难走。
爷爷受伤之后,他的手被修补好了,仿佛心情也被修好,没有修路时的忧郁,他整天乐呵呵的,丝毫没觉察到我痛恨那条路的心情。
快乐很快就把爷爷的伤口修复,手好之后,便又多了一种活。爷爷从山上挖来一棵棵树苗,栽到河堤边、小径旁,期待它们长大成林。看着抽出新枝的小树,爷爷像首长检阅士兵一样满意,欣慰地将守护在路旁的小树,摸了又摸。爷爷从山上带回草药的幼苗,每棵根部都带一团泥巴。家门口那块菜地,就成了爷爷栽种的地方,甚至家里的破盆破钵,装上泥土也派上用场。种药方法因物制宜:茵呈蒿和牛皮冻,种在靠墙边阴凉的地方;石菖蒲就种在水池旁;百合种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爷爷偶尔会打理这些小苗,对着好奇的我说着,这些草药,喜水喜荫凉的,它们散寒祛湿的药效更好;凡是藤蔓寄生的,疏风通络疗效特好……
许多年以后,我当了医生,才发现爷爷那年种下的幼苗中有我。我应该是爷爷亲手栽下的,既耐寒又耐旱的那棵小小草药。不管土地如何贫瘠,不管环境如何恶劣,那棵小小草药都顽强地生长;或者是爷爷妙手偶得,我从爷爷开劈的路上走过,为自己拾到一颗种子,然后播种成长及至壮大,一切自然天成;亦或,我就是爷爷随手插在路旁的小柳树,时间再久、长得再大,树的心永远在故乡、根永远在故乡的路旁。
四
收回飘远的思绪,清明节回故乡祭祖。
通往故乡铁岗村的路,修成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马路,被细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栽在两旁的风景树,还只有大拇指粗,拦腰截断的光杆上,已经冒出几颗绿芽,带着晶莹的水滴;茵茵的绿草,享受天然雨水的淋浴,比出水芙蓉更青翠。
岔路口,分不清哪条通往故乡。打开高德和百度地图,输入“井头镇铁岗村”,一翻搜索之后,却没有搜到。这才用“无改”的乡音,询问路人,得知并村后改为“龙岭”。虽然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场景,但是,失落的心情,瞬间将我淹没。
终于回到梦中的故乡,不管地名如何更改,故乡依旧在、门口的草药依旧葳蕤、故乡的路依旧在,当年爷爷在路旁栽下的树已成林。我用脚重新丈量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细数路上留下的足迹……
我爬上后山,来到爷爷的坟茔旁。他在山坳的高处,守候着小村庄,也守望着那条路。爷爷,他活着时看,我从那条路上走出山村;逝世之后,也守望着我从那条路上回乡。
在爷爷的坟前、朝着路的方向,我虔诚地跪下、伏地叩首,用额头与我心爱的泥土亲吻,并在心里刻下故乡永远的名称、刻下那条我走过的小径,也珍藏了那颗曾经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