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引路上山(小说)
林虑山北部,台壁交错,山高坑深。万山丛中,太行最高处,美其名曰“太行屋脊”。此处有村,名大垴。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腊月二十,夜幕早早来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摸黑在家里的土炕上喝饭。小五爹喝罢饭,拿着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烟。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山的静谧:“小五——小五——”
“谁呀?”
“赶紧捉猪,食品公司收猪的来了,在车佛沟。今晚连夜送过去,人家明早才走,等着咱呢。”是支书的声音。
支书的喊声如一声春雷滚过大地,欢喜了沉睡的大山。
“好!”小五爹抬起脚,一磕烟袋锅:“就等这一天呢!”
小五更是“哦——”的一声站了起来。耷拉的眉眼一下上扬起来:“谁说山高路远人家不来,看,这不来了吗?”
小五家三代单传,小五爹是换亲才娶上了媳妇儿,小五既无兄弟又无姐妹,赶年儿就30了,还没娶媳妇。小伙儿长得大高个儿,长脸,眼睛细长,卧蚕眉,嘴唇好抿着,因长期太阳晒,有点黑。高小毕业,在工地打工。
在这深山僻壤,根本没人给说媳妇,今年终于转了运。这事说来也巧,一天在工地,小五望见飞过的大雁想起一句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就画了一只鸟,正好被一起干活的一个姑娘看见了,惊喜地说:“画得真像!和俺娘养的草鸡一样样的,你让俺想起俺娘了,还有俺家那只老草鸡。”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这是典型的刚出门不习惯,想家了。小五忙说:“哎呀,你莫哭莫哭。你一哭你娘就担心了。要不,给你娘写封信吧?”
“俺不识几个字儿。”
“我帮你呀!”
一来二去的,俩人好上了。回家小五家就托人保媒,眼看媳妇就说成了,可要得彩礼太多,卡住了。
“不能因为他会画一只鸡就把你嫁给他!”彩妮的娘说。
“小五哥识字儿呢。”彩妮的弟弟说。
“憨货!你知道个啥?娘还不是疼你!彩礼钱,一分也不能少!”她娘说。
山里的小伙子娶亲难,姑娘可是不愁嫁。
山外有人来说媒,就是那男的脑子有点那个,媒人说:“那怕啥?山外都是一马平川的水浇地,不用挑不用担,一个女人种10亩地跟玩儿一样!还能养鸡养鸭养猪,来钱就像搂树叶子!谁家闺女到了那地皮,都是享不完的福哟!”要不是彩妮犟着,山外的这门亲事就订了。小五的老舅赶忙去保媒,签订了不平等条约:1000块钱彩礼,腊月二十三以前送到。
“腊月二十三,彩礼凑不齐,就不要来了。”彩妮的娘说。
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的晚上了,彩礼还凑不齐,你说着急不?在这节骨眼上,收猪的来了,真是老天有眼呐!
“小五打工攒了500块,彩妮偷偷给50块,又借了200块,再卖了猪,就差不多了。”小五爹念叨着。小五娘也咧开掉了牙的嘴乐:“卖了猪,换成钱,明儿就能送彩礼去!看她娘还能说啥?这媳妇,娶定了!”
一扭头看见小五还在傻乐,就上去推他一下:“赶紧的,捉猪啊!”
自从听见书记喊,小五的脸上就一直荡漾着笑,好像彩妮进门了。
一个个有猪的家庭一下子开启了幸福模式。找绳子的,找杠子的,拿手电的,随后就有猪“吱吱吱”地叫起来。
二丫也闻声起来了,爹要和人家一起去抬猪。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爹拿着杠子走了,无比羡慕今天卖猪的,能换回好多钱呢!她想:我家要是有头猪,我也能去上学了。
村子200来口人,分散在南北长20里的山上,最近处到邻村,也有30多里,邻村是车佛沟。路全是羊肠小道,还有段悬崖,路奇险,只能背,不能挑,更不能畜驮。往邻村送猪,得抬。
集合整齐时,柠檬色的月亮,正从东山头悠悠闲闲地升起来。支书说,咱看着月亮,月亮正南就是天亮,一定得在月亮正南前送到,不然就误了。
小五看看月亮,觉得真像彩妮的脸。
支书带队。他是位退伍军人,不到三十岁。头发很密,一张国字脸,浓眉,眼却眯缝着——常年山风吹得睁不开,但很有神、很坚毅。一副身板似乎是钢铁打造,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
4头猪,30个人。七八个人侍弄一头猪,有抬的,有看的,有开路的,还有备用部队。不是山里人矫情,是山路难走啊。
腊月的深夜,本来是最冷的时候,但因走的着急,反而热了。
最前头的猪,是小五家的。
“嗨!小五,行啊你!”有人打趣小五。
“今天抬猪,明天就能抬媳妇。”
小五抿了抿嘴,笑了。
支书也说话了:“卖猪回来看看钱够不够?还差多少,一定凑齐,把这么亲事弄成!”
娶媳妇,是村里的大事。山里人娶不上媳妇,村里20多条光棍儿,小光棍上来了,老光棍是越来越没有指望了。人也泄了气,都成了懒汉。要是能让一两个年轻人娶上媳妇,这一山的人心就都活过来了。
山路窄,一边是山,一边是沟,只能两个人抬着,走一段路,换一换人。抬一轮下来,个个都冒汗了,解开老棉袄的扣子,继续走。
山路越来越难走。得下一段悬崖。先下去几个人,上边的人把绳子在杠子上绕三四圈,慢慢地放绳子,猪就悠悠地下来了,往下弄第一头猪的时候,猪一个“鲤鱼打挺”,上面的杠子竟然脱手了!猪一下摔下来,又顺着坡“嗖嗖”往下出溜。大家一片惊呼:“快!快!”还好,有一块巨石挡住了猪,人们重新抓住绳子,上面下来人,用手电照着,硬把猪从死亡的边缘给拉回来了。这是小五家的猪。拉上猪,小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又“扑通”一声跌回肚里。猪要是摔下去,媳妇可就泡汤了。支书也大喊:“不要慌,多绕几圈,慢慢放绳子,上面多上几个人,谁不出力我修理谁!”
众人明白,小五能不能娶上媳妇,全在这头猪了。这猪要是掉悬崖里,不亚于要了小五娘的命!
小五紧紧护着自己的猪,脚下一个趔趄,却趴在了猪身上,逗得大伙都笑了,“着急了?把猪当媳妇了?”
“……不是,我给猪说几句话……我娘老是给猪说话,说猪听得懂。”小五说起了笑话儿,想让众人紧绷的神经松一下。
“猪不正经吃食的时候,我娘就给它讲道理,说‘大黑啊,得多吃,吃饱长大了,把你送下山,找你媳妇去。’”
“俺娘还说‘大黑啊,我们每天干活都吃不饱,你不干活,还吃这么多,要知足。你得对的起我们家啊。还有啊,这一辈子,你临了临了总能下山一次,唉,我们老姐妹就从没有下过山呢。’”
这么一说,都不吭声了。是啊,好多五六十的娘们,一辈子没有去过县城。
猪安全的下了悬崖,大家稍微喘了口气。就马不停蹄的赶路。还有20里山路呢,可不敢耽搁了。
接下来的路是先祖修的台阶,路窄的只能过一个人,台阶窄得得把脚横起来,台阶陡,弯多,大家都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专注脚下的路。就在这里,前年曾有人不小心摔下去摔死了。不能慌!一步一步地挪!猪大概也没有力气了,比来时安生了不少。偶尔一声哼,在山谷里回响。
二水的肩膀肿了,小五的肩膀也肿了,但大家都顾不上这些,抓紧时间赶路,一路不敢休息,路上换挑子,几乎是一瞬间完成。
下悬崖,走窄道,肚里的一碗稀饭早化作汗水钻进棉袄了,肚子咕噜咕噜叫,可谁也没吭,难道你还指望在这后半夜的山里喝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吗?
月亮温情脉脉地照着他们,渐渐升高,并慢慢地向南方移动。小五他们一层层的下山,感觉月亮走的好快啊。支书催大家快点走。此时,小五的腿好像秋后的玉米秆,空空的用不上一点劲儿,肚子也饿,肩膀也疼得火烧火燎,真想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可想想彩妮,就又涌起一股劲儿,闷头走几步。
今儿也有二水家的猪。二水也累的不行。30个人,谁不累呢?要说不累,估计只有猪不累吧。但看看猪,分明也够呛。连哼哼都不哼哼了。死了吧?伸手一探,有点温湿,还活着。
梯田渐渐多了起来,快到了!道路开始平缓,也宽了许多,可以并排走两人了,马上换队形,改成四人抬,这下轻多了,也走得快多了。
这时候,肚子啊,腿啊,都没有啥感觉,只是机械地很快地走,支书会提前交代到哪里换班儿,到了就一句话不多说,迅速一换,抬起就走。像很正规的急行军。
进了车佛沟村,支书派人跑步先去通知收猪的人,却一直不回来。走到收猪的地点了,他们也才打听回来,哭丧着脸说:“人家说,‘车走了……’”
听了这个消息,小五“扑通”一声跪下,撕心裂肺喊:“老天啊——还叫不叫人活了!”
末了,支书喊:“哭球甚?引路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