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无处不在，当你仰望天空时，它存在于宇宙和心灵深处，二者相互呼唤，彼此共鸣；当你在遗忘之谷中翩翩起舞时，它在无数个时空中围绕着无数个你不停地旋转。
　　 ——题记
　　
　　 “我时常感觉我就像一只被遗忘的蚂蚁，不停地躲着人们的脚步，只为了那可怜的生存。”
　　 一个灰衣服男人坐在麻桑天桥的边缘，旁边几个空了的啤酒瓶倒在地上，流出的啤酒像一条条蚯蚓在地面勾勒出奇怪的黑色图案，最终不同的轨迹在某个地方汇合时，图案也失去了生命，变成了一摊痕迹。男人叫村。
　　 “活着确实不容易，可也不用自杀啊，毕竟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你就没有爱的人吗？”一个细腻又紧张的嗓音在空气中传开，男人身后一个女人半蹲着，女人穿着护士服，紧紧地攥着拳头。
　　 “而且你这么年轻，应该刚离开学校没多久吧，你就不考虑你的家人？”
　　 “我爱的人嘛，应该有，或许又没有。爱我的人嘛，也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你似乎是误会一件事了，谁说我要自杀？”
　　 “啊，”女人惊讶地说，“你这样子还不是自杀？”
　　 “习惯而已，每个周末都是如此，但从没有碰到像你这么多事的人。”
　　 “你这种人，人家是怕你出事，要不然谁管你！”女人的脸一下子变红了。
　　 男人伸了个懒腰，说:“自杀是不可能的，虽然对另一个世界很向往，但这应由命运决定，不是我能做主的。你是护士吗？”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嗯，在附近医院上夜班。”
　　 这是一条不算繁忙的街道，路灯因年久失修，有节奏地忽明忽暗，零星的车偶尔驶过，像飘过的鬼魅一般。
　　 世界早已属于深夜管辖，初夏的躁动在空气中隐隐翻滚，万物陷入死寂中。城市的五色灯光延伸向黑洞般的天际，在交界处疯狂搅动着。
　　 “你不去上班吗？”
　　 “反正已经迟到了，不去了。”
　　 “这么任性？我倒经常翘课，不过上课不发工资。”
　　 “你是学生？”
　　 “嗯，大三了。去附近酒吧喝点东西怎么样。”
　　 夜晚的酒吧人不多，只占了一半的桌子，而且大多数桌子只有一个客人，音响循环播放着《雪之梦》钢琴曲，黄蓝交替的灯光让屋子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梦境。每个人仿佛既在这个世界中，又在这个世界外，不眠的酒吧，正是这些无处安放的灵魂的最好栖息地。
　　 “你喝什么？我请客。”
　　 “百利甜。”
　　 村的眼皮抖动了一下，然后自己点了一杯牛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直持续了五分钟。村开口了:“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千代。”
　　 “总感觉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
　　 “不知道。”
　　 “很少和你这样的人来这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千代右手捏着高脚杯，带着几分天生的随意与倦怠，红色嘴唇轻轻地啜了一口棕色的液体。
　　 两人又沉默了，村似乎想说什么，不停地小口喝着牛奶。千代的目光在高脚杯与眼睛间的虚空中定格了，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仿佛若即若离，但绝非是那种刻意的不屑。
　　 “不觉得奇怪吗，在这样的场合你竟然穿着护士服。”
　　 “奇怪的事太多了，哪里顾得上管这个。你看店里的这些客人，你想到些什么。”
　　 村环视了一下四周，店外一个流浪汉正靠在玻璃墙上酣睡，店里的大多数客人似乎都与世隔绝着。角落里有一对男女，男人傲慢又小心地靠在椅背上，女人打扮得妖艳，身上的布料更是少得可怜。还有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靠着玻璃窗对坐着，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女生则是不停的摇头。
　　 “这种地方应该晚上应该都是这样吧，想不出什么。”
　　 “在天桥上还以为你是个很深刻的人，现在倒看不出来了。”
　　 村笑了笑，“我可不是深刻的人，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的人待在自己的世界中，有的人待在自己的世界外。”
　　 “这我赞同，你是属于哪种？”
　　 “接近前者，但本质上是属于两个世界夹缝里的那类。要不然也不会大晚上在天桥喝酒，让人以为我要自杀。”
　　 千代笑出声来，“你那样子谁都以为你要自杀，还喝那么多啤酒，你怎么现在倒点了一杯牛奶。”
　　 “两个原因，一是这里的东西太贵，二是第一次有女生坐在我对面。其实我是第一次来酒吧。”
　　 千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村，戏谑道:“呦，我还以为你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看来只是一个纯情少年。不过你说话直接的个性我倒挺喜欢。你都大学了没谈过恋爱？”
　　 “算有过吧，不过那时太年轻，喜欢轻易地把爱放在口上，结局自然不会太好，不说了。”
　　 “呦，看来你还是个有点故事的人。我这有酒，要喝吗。”
　　 村突然露出坏笑，“要不我们试试？”
　　 千代把纸巾盒扔了过去。
　　 “我就开个玩笑。”村笑着说。
　　 “你在学校都是这么不正经的吗？”
　　 “其实我在学校更喜欢沉默，更喜欢独处。”
　　 “这倒不奇怪，你这个奇怪的人，那为什么今天话这么多，我又想起了你在天桥上喝酒的样子。”
　　 “什么样子？”
　　 “有一种感觉，仿佛你背对着这个世界，与店里的这些人都不同。”
　　 “你倒真不像个护士。”村两手叉在一起放到后脑勺上。
　　 “也许我真不是护士呢。”千代故作神秘地说。
　　 “是因为你是陌生人，我才和你说这么多话，我内心深处也许对这个世界充满渴望。”
　　 “果然不是个正常人，那如果我们熟悉了，你岂不是又会对我沉默？”
　　 “这倒不会，那团东西很模糊。”
　　 两人的热闹气氛突然被打破，一下子又安静了。店里的音乐已经换成了《SoundofSilence》钢琴曲，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多，只剩窗边的那对青年学生互相低头沉默，四五位要么饮酒，要么闭眼沉思的独身客人，还有仍旧在梦中的流浪汉。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青年学生站起身来，男生搂着女生，女生似乎有点抗拒，把头转向一边。他们拉开店门，身影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可以具体说说吗？”
　　 “嗯？”微弱的声音从村口中发出。千代仍旧自顾自地盯着空了的酒杯。
　　 “那团模糊的东西，我总感觉自己也是这样，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亲人，明明想好好过，想努力，但总有一团无形的东西横亘在中间，让我走向相反的方向。”
　　 许久没有回音，千代抬起头，村已经睡着了。千代笑了笑，说:“也许我们以后没机会见面了吧。”
　　 “你好，先生。”
　　 村微睁着眼抬起头。
　　 “嗯，怎么了？”
　　 “我们店早晨得打扫卫生，麻烦你起身一下。”
　　 村一下子清醒过来，看了看手机，已经八点了，店里此时已只有他一个客人。
　　 “我对面的女生呢？”
　　 “这个不太清楚，我是来上白班的，夜班工作人员已经走了。”
　　 村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桌子上还剩半瓶的百利甜，说:“这些多少钱？”
　　 “根据消费记录，您这桌已经付过帐了。”
　　 村走在街道上，感受着在高楼和行人间穿行的微风，内心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难以抑制的失落像无数的蚂蚁般在村的胸口徘徊。
　　 匆匆的行人，不断响着喇叭的车辆，像汪洋一般。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村坐上回学校的地铁，地铁内人们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慵懒地用指尖滑动着手机，延续着未醒的梦。
　　 回到学校，室友还在沉睡。村想起今天是周末最后一天，“要做些啥呢，算了，干脆睡一天吧。”
　　 上课依旧无聊，老师不厌其烦地讲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那些解开宇宙奥秘的公式，村完全没有兴趣。那天晚上的场景，像放电影般一遍遍在村脑海中回放。新的一周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却并不会到来，那些相同的课堂内容，相同的人际交往，在所有人的生命中重复。
　　 终于又到周末，夜晚，村没有喝酒，只是坐在天桥边缘四处张望。连续几个周末都是如此，然而千代再没有出现，终于，村放弃了希望，“你也只是我遗忘过的无数事物中的一个。”村喃喃道。
　　 大约过去了一年，一天夜晚，村正在酒吧里喝酒，这时一对青年男女走了进来，男人轻浮地搂着女人，大声喧哗着。村被声音吸引了过去，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正是千代。千代也一眼看见了村，呆呆地站在原地，男人见自己怀中的女人盯着别人，粗鲁地拽着千代的辫子，吼道:“你这种女人，怎么，遇上你的小情郎了？”村轻轻地站了起来，走到男人身前。
　　 “怎么，想打架，就凭你这小家伙？”男人大笑起来。
　　 村没有说话，一拳打到了男人的鼻子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落到地面形成花一般的图案。
　　 “走吧。”
　　 千代拉起村的手，村挣开了。两人来到天桥边缘坐了下来。沉默了大概十分钟，村开口了:“那人是你男朋友？”
　　 千代没有说话，侧脸隐匿在黑暗中。
　　 “每个周末我都会来天桥，那几周我看见你在桥上，我想过来找你，但是不能。”
　　 村冷笑了一声，“我们就认识一个晚上而已，难道就移情别恋了？”
　　 “后来你就不来了，然后我就会在这坐到深夜。”
　　 沉默了片刻，村说:“怎么，你不当护士了？”
　　 千代没有回应。
　　 “那晚听到你说话了。”村舒了一口气，似乎卸下了什么，“这一年我一直在想那晚，如果我清醒着，我会怎么回答你。”
　　 “因为我想救赎自己，所以在不停地遗忘，遗忘每个熟悉的东西，遗忘所有的感情。”
　　 千代望着村，“你只是学生，为什么想救赎自己。”
　　 村望向远方的夜晚，无数只蝉躲在阴暗处鸣叫，似乎想在短暂的生命中拼命发出所有声音，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我不知道，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对世俗不满意，也许是我个人的矫情。我以为遗忘会拯救自己，包括遗忘你。但刚才见到你我终于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
　　 “救赎之道并非忘记过去，结果只是加重了在大千世界里的莫名孤独与被抛弃感。”
　　 “这太深奥了。”
　　 “我不想失去你。”
　　 世界再次变得沉默，过了许久，千代似乎也放下了什么，舒了一口气，说:“那晚和你说过话后，我一直无法忘记你，虽然很可笑，但你是唯一和我认真说话的人。”
　　 “唯一？”
　　 “不知从何时起，在这个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这个世界八十亿人，竟没有一个能和你认真联系，你说这可不可笑。”
　　 “没有人能懂你吗？”
　　 “对于你或许如此，于我而言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是什么？”
　　 千代躺了下来，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你以前所说的另一个世界一定很美吧。”
　　 “也许是，但它不属于我们。”
　　 “我不是护士，总有不少人会有比较奇怪的癖好，那个人自然也不是我的男朋友，但是一切变得理应如此，不痛苦，也不快乐，这就是我的命运。”
　　 村也躺了下来，望着千代的侧脸，轻轻的说:“这还真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不相信命运，那次在酒吧里和你说话，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懂，没有烦恼的女生，或许这只是我希望的。可是这个世界还真是奇怪，不知何时就突然挑开帘幕，把不愿面对的真相赤裸裸地放在你的面前。”
　　 “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可以。”村毫不犹豫地回答。
　　 千代笑了笑，说:“那你以后要怎样救赎自己呢？”
　　 村敲了一下千代的额头，“你想故意试探我？”
　　 千代嘻嘻一笑。
　　 “不过恐怕还是得不停地遗忘过去，这与命运无关，这就是我生命的轨迹。”
　　 “谢谢你，村。”
　　 “你手机号多少，这次不会让你跑了，该回去了，总不能晚上睡在天桥。”
　　 千代点了点头，握紧村的手，融进微凉的夜色中。
　　 阳光从窗帘缝隙中照入房间，村揉了揉眼睛，将头转向一边，却没有看见千代，枕头上仍残留着千代的发香，村愣了几秒，立刻坐了起来拨打千代的电话。
　　 电话另一头却久久没有回音。